元宵後第一盛事,當屬花朝。
這花朝,在北夏定於二月十五,又稱百花生日,圖的無非是新春無雨,百花均熟的熱鬧氣象。
群芳初綻,下一步便是結果,故坊間將這饒富生意的勝景,聯想至求子上頭。也不知誰想的說法,說這百花之神豈只管花開?更管求子生育。而花朝,便是花神與百花一同慶生的良辰佳節。為討其歡心,求個開枝散葉、香火不斷,不只家家祭拜花神,門中開花之樹,亦要掛上花神燈、五色彩籤,且彩籤還要用紅繩繫妥。是故每逢花朝,行至城內,牆頭盡是彩籤、紅繩、花燈探頭爭艷,此番盛況,俗稱『賞紅』。
而在南夏,因天候溫暖,花開得早些,故花朝又往前三日,定於二月十二。
曩昔,花朝屬騷人墨客一時起興所籌辦之郊遊雅宴;直到前朝,祭花神之事方傳入民間;至大夏時,又推展開來,不知何方好事者杜撰十二花神逸事,言眾花神得罪天帝,遭打入凡間,於是流落至宣寧南郊,令花開遍地,文人雅士目睹神蹟,遂於此處起了座古跡花神廟。
此說流傳後,每月初三、十三、二十三日,均有花兒匠以車載花至宣寧市之,以供香客祭祀花神。不久,南北兩夏分家,這習俗亦隨部分避難者南遷,故南夏疆埸內,竟也起了幾座花神廟。
湖遲春生於江陽,為北夏子民,對這花朝與花神之說自不陌生。他束髮那年,因故離鄉背井,至岐岭谷拜師學醫。途經天南城時,發覺此地湖清日暖,奇葩逸麗,蘭薰桂馥,有此物候,自不免循北方祭花神之儀--是以,從中嗅得一絲商機。
此後,遲春每月定從岐岭谷選些得時花卉,以盆裝之,車載至天南兜售。這花兒匠的生意做久了,熟客之中,便有人問他車上花草從何得來?幾番交談,方知他乃岐岭莊弟子,故偶爾亦請他回谷時,代為尋些罕見的奇珍草藥。三年下來,竟收穫頗豐,亦認得城內幾許要士,以及因內傷、中毒而索求青囊酒的江湖中人相熟。
此為前話,淺言輒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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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日,夏曆一O六年,正月十三。
數日前,湖遲春從谷裡挑了些含苞梅枝、銀柳、桃花,以盆裝妥,載至天南兜售。因年後天寒,霜氣猶存,花開有限,又是合該進補的佳節,故他此趟所攜藥材,反倒比花兒要多上不少。思及這春節過後,城內物資必不如年前充裕,遲春遂這般配置車上物資。
為何元宵未至,他便如此殷勤上工?原是與他同鄉的舊識寇恂,約於二年前,恰於城中與之重逢,此後兩人便魚來雁返,互通有無。寇恂知他每月十三必至天南,縱使年後也不意外。思及這元宵將至,彼此均為遊子,隻身在外,若於他鄉一聚倒也不失熱鬧,故約遲春於樓外樓一會。
巳時一到,遲春便拖著花車來到樓外,同小二打過照面,托其看照。他再三叮囑:這可是吃飯工具,請多留神,千萬莫讓人順手牽去。然後才入內尋覓起寇恂身影。
為求應景,沾染新春喜氣,掌櫃特地差小二掛上幾尺紅幔,那桌椅若有毀損,亦在年前都給換新了去,於是店內一派清整,很是精神。來客食肉飲酒,呼么喝六,擲色攧錢,觥籌交錯,好不熱鬧。有人穿尚春節所裁新衣,至此與弟兄宴飲,順帶試試手氣;亦有斷足乞兒,一身藍縷百結,沿桌匍匐,討錢求飯;此外更有小二數人,身穿灰衣,在各桌間端茶送酒,收碗出菜。
店內熙攘往來,就一靠窗角落特別安靜。畢竟這天寒的,來客多不願坐窗旁,以免料峭春風頻襲,吹得人直打哆嗦,甚至害了風寒。也就因此,外界喧嘩便無從入侵。但見窗旁幾個白瓷盆兒種了水仙,傲骨迎風,亭亭自若;壁上又懸掛一卷素竹幽蘭圖,從那落款與閒章,便知出自名家手筆,更襯顯這方外一隅幽靜。
而寇恂便坐於此處。
旁人吃酒啃肉、聚賭享樂,他偏生手執硃砂筆,閒整自得,就著案面畫符。
他頭齊臉淨,身著一襲青衫麄衣,業已洗得色淺,可不見上有破補汙漬,腳踩芒屩亦編得緊實,未有破綻。頂上墨髮則梳得仔細,僅存兩綹垂降於頰側,其餘便悉數斜盤在後,是個樣式簡易但說不上名稱的髻。甚而盤髮所用,也不過一枚略經打磨的璞玉簪,不見任何精工之處。
雖是如此,但他動中守靜,神情蕭散,坐於鬧市卻如入無人之境,一派凝緩無營。但憑這風操容止,便彰顯寇恂鶴立出塵的特質,其人其性,更不需翰墨代書。
遲春尚在門口,就已看出寇恂坐於何處,亦抬手權作招呼。也不管樓中各人見他迎上前去,或釋杯、或側目,頻頻交頭接耳的好奇神色,逕自拉開寇恂對座長凳,一屁股坐了下去。
而寇恂也並不介懷,劍眉微舒,放下手中彤管,對他淺笑:「遲春,別來無恙。」
語畢,手指桌下,遲春尋他所比方向看去,是一枚船型做底的滄浪燈。
「送這做啥?」兩人同出一鄉,有總角之好,打小便是直言快語、你來我往,不消繁文縟節、恭敬辭讓,縱使寇恂不說,遲春亦明白這是相贈之禮。於是不經他同意,便逕自將那艇水燈撈起,反覆打量、玩賞,嘴裡不忘揶揄:「我說寇道長不會是這意思吧?這滄浪燈航於大江之上,看著也不過就一艘發光蚱蜢舟,豈載得動您心中千斤愁?」
對這番唇槍舌劍不以為意,道長仍是微笑,重執筆墨,專心作符:「倒也不是用不上,才權送你做禮。再說,寇某為人一向磊落,縱使胸中塊壘能藏千納萬,這心之所繫,也是蒼生黎民,斷非一己愁緒。」
筆起筆落之間,神情自若,看來對同鄉這以兵代禮的口吻很是慣習。
偏生這致虛寂、守靜篤,坐觀萬象消長的淡定模樣,讓遲春感到不是滋味。
「你這人啊,不管怎生挖苦,應對總是這般得體。」
「倒也有勞遲春常年砥礪,方得如此境界。」
「這是在褒我嗎?」
「美意贈燈,卻換得揶揄數句,遲春覺得是誇你麼?看來在你眼底,寇某真是有容乃大。」言間雖有貶意,寇恂面上仍是笑,且目不游移,嘴上悠緩。然他筆力卻十分遒勁,兔起鶻落、振筆直書,丹紋自成符祿。不過幾句往來,又添數紙黃符。
「行,說你不過!」
遲春本就只是打趣,無甚惡意,不過許久沒見,想和他閒話家常,寇恂卻不如既往接腔,先送燈又畫符,不知葫蘆裡賣什麼樣,倒像他自個兒沒事拿鍋爐貼塊千年冰似的,瞎鬧。
他本就性急,眼見寇恂無意搭理,亦無心盤問,遂挺身站起,將手中水燈輕擲於桌。轉頭喊來小二,要他添些酒菜,葷素皆要,但肉少菜多,米飯、白粥各一。雖是年後卻吃得清淡,為的也是寇恂尋道而辟穀。
他湖遲春從不愛記恨,也不虧待自身。
眼下這話雖然不能好好說,飯也得好好吃。
日前從谷裡拉車至此,遲春若餓了,只能摘些野果配乾糧;渴了,就從車上取來鐵鍋,站於道松之下,狠狠朝主幹踹上幾腳,待枝梢霧淞抖落,煮雪烹茶,便以之解渴。沿途很是辛苦,早已飢腸轆轆。
雖說這賣花、送藥是生計,也難為他非出自寒門,隻身在外尚知自打算盤,開源節流。如今既借天地之惠,行些無本生意,自免不了跋山涉水、道阻且長。這遲春心底也明白,橫豎入岐岭莊已逾三年,一套錦鏡飛早練得有聲有色,進出上下並不為苦,就是這連續幾日都吃不上什麼好料,饞貨如他,較為難耐。
平時在谷裡炮製藥物,飛岩走壁,歸來日已偏西,無甚閒暇,信手所烹,自是粗茶淡飯、山食野蔬。難得進城一遭,縱使舊友相邀卻不言己意,他也就自得其樂,大吃大喝,以平沿途餐風露宿之苦。
寇恂抬眼,見他似乎對方才之事不甚記掛,遂擱筆於案,悠悠道出一句:「遲春,你雖機靈卻過於躁進,老愛逞口舌之快。這禍從口出的道理,你為何總學不來?」
遲春手中剛捧了碗熱湯,正要以此暖身,聽了這掃興的開場,不免一臉嫌棄,「正是學不來,才南遷至此唄。」
語畢,不再搭話,兀自喝湯。
言下之意,自是與家門繁複族規不合,遂渡江南逃,入谷學醫。
「也是。」寇恂神色複雜,從桌上黃符挑起幾紙朱墨乾透者疊收,「說到南遷,你可知故里那邊--」
遲春險些將嘴裡熱湯朝他臉上噴去,為了忍住那勁頭,不慎噎了口氣,險些換不過。幾番乾咳才終於順了過來,抬頭就是瞪向道長,「啥?又向你問我了不成?煩啊,就說我不愛聽這些。」
「你不愛聽,我又何嘗愛提?要不是耿姑娘死了,為兄也不願多言。」
待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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