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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卻說那曲衷臨船而釣,因水中啣鉤之物力強難敵,線斷竿折,後勁甚大,眼看落水在即。她雖有些外功底子,然因家學傳男不傳女,故未嘗習得內功與行氣之法。近日甫入長空,心法亦不甚熟悉,於是一時之間自使不出輕功自救。都說南船北馬,北方人多不諳水性,一旦墜江恐凶多吉少,可謂命懸一線,九死一生。

 

 

  說時遲,那時快,一道黑影自遠處遄飛而來。

 

  今夜月色皎然,當黑影行至江心時,已眉目可辯。細看原是一名溫雅男子,但見他身形修長,青絲斜束於耳後,迎風迤邐,洽如禽尾翩然;身著一襲沙青大氅,足起踵落,點水成漪,霎時迅若灰鵲穿空,掠江而過。不消一瞬,業已飛身至雀船舷側。先是看準曲衷墜姿,隨後微傾前身,雙臂橫攔,如風捲殘雲般,左掌輕扶其頸,右肱穩托其腰,便順利將人抄起。於此同時,他足尖亦輕抵江上蓮葉,微彎足弓,屈膝蹬腿,凌空翻身,遂翩然降至甲板。

  登船之際,舨上漁夫竟不覺波盪,細看男子立足處,腳下木板不見水痕暈染,唯革製靴面沾附荷露幾許,而今透映月色,晶然滾落。靴鞋猶如此,更不用提衣裳頭臉,自是一派乾然清爽,毫無霑潤,足見其身法出眾。

  因不知此人身分,又見他從天而降,漁夫不免驚懼交加、來回打量。

  男子還顧而笑,卻不加解釋,回頭逕朝懷內傻妞柔聲問好,「衷妹,別來無恙。」

  被他這麼一喚,曲衷方回了神,如親鳥歸巢啼聲召子,幼雛便張嘴仰觀相迎。

  她朱唇微啟,端視男子面容,再三確認來者長相,這才驚呼其名,「恂兄?!」

 


  此人是誰?原是曲衷兒時玩伴,姓寇名恂。

 

  寇家先祖為將,因戍守邊埸有功,一度封候。後雖轉為平民,亦數代為富,至其父寇悰之時,宅內自有不少珍稀古玩。珠簾所遮、錦帳所屏處,不僅牙籤玉軸堆列案几,藏劍匿兵亦是連車充樑。雖是如此,寇悰不過凡桃俗李,無甚長才,縱府庫奇珍無數,也僅是妥善收藏,守成先人餘蔭而已。偶於江湖中人來訪時,方將鎖上積塵撣去,重啟華樓彩閣,供遠行俠士入內觀賞架上奇兵,一飽眼福。除此之外,並不做他用。

  異於其父庸俗之資,寇恂倒頗有先人遺風。此子垂髫時,便對宅內藏兵甚感興趣,尤以劍為甚。不僅時常出入藏兵府庫,於學習詩書之餘,更不忘頻頻撫劍低語。若宅內僕婢豎耳細聽,便驚聞少主數度直呼劍中有靈;而其言間所述,竟與先祖披掛上陣、馳騁沙場之事不謀而合。

  扣除稟賦不凡,似有靈緣,當寇恂年方舞勺時,自家中訪客口中聽得天劍門凌雲子威名,便已感慕纏懷,且暗自立志:待成年之日,必至東脈望宇峰拜師學劍。

  而曲家世代習武,與寇家居於同縣,身為武人,自對將門藏兵甚感興趣,是以曲淵生前便時常登門拜訪。寇悰雖無甚長才,待人倒是寬厚,但凡恭敬臨門者,均以禮相待;加諸愛子有志於此,若與正派俠士有所接觸,也算為其鋪路,因此並不拒江湖俠客於門外。時與日遷,不僅曲淵與寇悰漸以兄弟互稱,就連寇恂與曲衷亦成青梅竹馬,兩家相善,自是不在話下。

 

 


  知曉此人身世後,再隨我回顧那江心雀船。

  饒是舨上漁夫年近半百,見多識廣,卻也未曾親睹俠士凌波之姿,頓時不知如何措其手足,只嚇得驚呼連連,「啊!踏、踏、踏踏水而行?!這可是湘君顯靈?!」

  說完竟撲通一聲,雙膝跪地,彎腰俯身,朝寇恂拜去。

 

  此舉大出寇恂所料,只得攲身傾懷,使曲衷觸地自立,然後才騰出手來,將跪倒者扶起,「先生多禮,快快請起。這還真是繆讚了,在下乃天劍門山外弟子.寇恂,不過一介凡人,豈能與湘水之君相提並論?」

  瞧他一臉赧然,本如冠玉之顏瞬時泛起薄紅暖色,令一旁曲衷不禁掩嘴竊笑,心中暗想,『闊別已久,恂兄這容易臉紅的習性還是沒變。』

  而經寇恂解釋,老漁夫這才意會眼前之人非是天仙降世,於是哈哈一笑,順其牽引而挪膝起身,「原來是天劍門少俠!老夫真是有眼不識泰山!哎呀,先是俠女自告奮勇為老夫護航,眼下又多一位少俠相伴,老夫可就定心多啦。」

 

  見誤會已解,寇恂神色自若不少,面上紅潮盡退,拱手作揖,又回歸甫登船時那從容氣度,「不過初見,先生已深信如此,誠寇某之幸。習武之人本應濟貧扶弱,若需後生效犬馬之勞,還請儘管吩咐。」

 

  「少俠這麼說,老夫可就不客氣啦!哈哈哈!」老漁夫也拱手回禮,笑得很是豪邁,面上一對白眉彎如雙鷗,並肩齊飛,直聳入天,「不過這夜深人靜的,少俠怎還在江上?難道和這位俠女一樣,也受了漁家委託不成?」

 

  「衷兒也好奇!為何恂兄在此現身?」這提問的確直擊曲衷內心疑問,於是她一個箭步上前,伸手勾住寇恂胳膊輕搖擺晃,噘嘴仰視,催他從實招來。

  突然被這麼一勾,肘間似乎抵住某種柔軟之物,令寇恂心底打突。

  但兩人相識已久,他自知這妞素性率真,不護細行。是以故作鎮定,無視肘端異狀,正色回應漁夫所問。

  「如先生所料,寇某與曲姑娘雖不期而遇,卻是殊途同歸。日前,寇某為尋舊識而至湘水鎮探聽情報,意外自擺渡船夫口中,得知近日此處江賊猖獗,漁家不堪其擾。既身為天劍門弟子,自當鋤惡扶弱,豈能置身事外?故於船夫引薦下,與有意聘請壯士者,同行至此。」

  聞言,漁夫點頭捋鬚,神致蕭散,但問一句,「喔?聘你的,該不會是李旺享吧?」


  「正是。斗膽冒問,先生是如何知情?」

 

  「老夫靠這湘水維生,好歹也廿餘年,此地漁家姓啥名誰、擅長撈捕何種漁獲,自是清楚。近日乃『稀物』產期,沿岸漁家雖有數十人,深諳其性者卻扳指可數。扣除老夫一人,剩餘的,也就二人唄。」

 

  曲衷豁然開朗,拊掌答腔,「原是如此!但除去這李漁戶,尚有一人不是?叔叔怎能一語中的呀?」

 

  「喏!」那老漁夫伸臂直指寇恂來時處,「方才少俠出手時,是從那方向來的。瞧,不是有艘雀船麼?姓李的習慣在船頭掛大紅燈籠一對,說是喜氣生財。其他漁家夜釣都用火炬引魚,就他一人如此,好認得緊。」

 

  見他四肢瘦如枯柴,佝僂半老,不料卻目光如炬,令寇恂很是拜服,於是又一拱手行禮,「看來在這湘水之上,一切動靜均難逃先生耳目。」

  然漁夫卻不甚領情,抬眼晭了晭寇恂,隨即擺手自嘲,「唉、可別尋老夫開心!若真難逃耳目,豈容那賤賊數度將魚偷去!」

  這帶刺快語令寇恂措手不及,若順其言應答,好似落井下石;欲加以反駁,又有曲意逢迎之虞,於是一時之間,他竟無不知如何應對。所幸曲衷秉性機靈,見狀連忙眨眼接腔,「說到這賊,恂兄你聽李漁戶說了麼?偷魚賊的事兒。」只消一句便化解尷尬,且順勢將話端重啟。

  寇恂心中著實感謝,自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「無甚頭緒,因李漁戶處並未遭竊,故不知實情如何。只知近日水賊猖獗,他又奉客棧之主所託,需於三日內捕獲某種『稀物』,然此物性奇,僅於月正中天時出沒,唯夜航一途方能入手。入手既已不易,若又不幸受賊人襲擊,恐遭奪去,則有負所託。因此,李漁戶才邀寇某同行。」

 

  這番話卻引得曲衷歪頭噘嘴,粉頰氣鼓成球,心中暗忖:『俗話不是說了嘛,投桃還需送李,人家才替你解危呢,你應聲時好歹也把話說得易懂些吧!迂迴什麼!』

 

  於是她伸手成拳,直朝寇恂臂上掄去,「從方才就一直『稀物』來、『稀物』去的,那究竟是什麼呀?不要故弄玄虛,衷兒也想知道呀!」

  大抵是被兩人舉止逗樂,早先聽到魚賊二字還怏怏不快,如今老漁夫倒是笑逐顏開,語帶親切地為曲衷解說,「呵呵,是名喚『跳月』的大魚,算是大澤名產。姑娘入住鎮上不久,未聞跳月之名也是自然。」

  疑惑既解,曲衷自是由怒轉喜,一聽這稀物真身為魚,瞬時雙眸溜亮,握拳頻揮,「叔,這『跳月』滋味如何?」

  「自是美味難言啦!套那些嘗過的官爺所說,大概是那啥……真……對,是『真羞』啊!」說到關鍵處,老漁夫略作停頓,回想合該是這音罷,只是不知字如何寫。然而從曲衷垂涎欲滴之貌,不難推知她已自行意會『跳月』何其飫肥。

 

  既已為其解惑,魚夫便朝那面露無奈的寇恂看去,欲將方才懸而未問之事做個確認。

 

  「方才少俠所說客棧,可是松濤?已故掌櫃與朝中高官頗有交情,雖說如今由其子松勁風接掌家業,可這小子做人周到,他爹過去所攒人脈,竟沒一條斷在他手裡。早先鎮上就有傳言,說這月下旬將有高官巡行至此,若無意外,應會入住松濤。依老夫之見,或許是為迎接貴客而高價求魚?」

 

  有了方才經驗,寇恂心知此人性格直爽,與知交談,不可一味恭維客套,以免畫虎不成,反倒搬石砸腳。於是他答得十分詳實,「先生真是一葉知秋。據李漁戶所言,該名高官得知此地跳月為罕見珍饈,遂命松濤掌櫃取來此物,為其膾炙成餚。然此魚神出鬼沒,李漁戶夜釣數日仍不見其蹤,很是心急。不知先生可有辦法?」

  聞言,漁夫長嘆一聲,語帶蹊蹺,「即便老夫要賣,這松勁風說不定還不肯買哩。」

 

首發於  2017.5.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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