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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前言】

 

 ❀ 河蘇爸出沒

 

 ❀ 和妖怪完全無關,曲家日常即景。因為某些原因,這篇改為第三人稱。

 

 ❀ 一期結束了,謝謝各位這一個多月來的支持與包容!我們二期再見!

【正文】

 

 

  河蘇夢到自己正置身於一間和室內。

 

  室內的門楣之上與格窗之沿,有無數絳紅錦緞層橫疊垂。仔細一看,緞面還繡有墨黑紋飾,只是紋理龐雜、繡線色調又沈,單看局部,竟無法一眼斷定上頭究竟刺了些什麼模樣。順勢環顧四望,房內布置採取紅黑基調,敷居、鴨居、長押、柱、廻緣(※見注)均一律取紅杉或黑檀作為材料,而障子(※見注)紙與襖(※見注)紙,則採用墨色美濃紋書院紙;至於包裹疊蓆邊緣的和布,也是以紅為底,襯以金黑彩繪。

 

 這間房,河蘇相當熟悉。

 

  儘管當下所採取的正坐姿態,使河蘇未能對周遭環境細加視察,但他仍然知道,錦緞上繡的,是天邪鬼一族不外傳的咒語,而和布上所畫的,則是象徵該族的傳統圖騰。他轉動頸項,朝正座之處的前方昂首直視,就在不遠處,矗立著一座精巧神龕。雖然規格並不特別雄偉,但它光是陳設於此,便替意識到其存在者帶來不可言喻的壓迫感,並使人不由得正襟危坐。

 

  河蘇眨了眨眼,盯著龕上所陳放的,單一也是唯一的沈香木牌位,那是他家列祖列宗英魂安棲之處。從河蘇有記憶開始,舉凡和妹妹紅蘇做了什麼不妥當的言行舉止,就會被母親帶來這個房間訓斥。即使不施以體罰,也會勒令兄妹倆在神龕前正座反省。時間長短則視犯行輕重而定,短則半小時,長則半天甚至超過一天以上的都有。

 

  關於神龕的話題,暫且打住。

 

  河蘇之所以認定自己正置身於夢中,是因為他離家多年,不可能一清醒就正座於此。要是自己在受罰過程中睡著,有極大的可能會被母親持家法擊肩而驚醒,而不是沉睡過後又自行回神。因此,他判斷身旁的一切絕對不是現實,除非他又如日前一般,被幼時玩伴家中的朧車強制自帝都載回京都。

 

  不知道是因為室內焚香後所造成的氤氳煙嵐使然,還是由於大型燭台上所燃設的燭芯過多,燒去了房中泰半氧氣而致。河蘇雖於不久前才恍然而覺,現在竟又感到幾分茫然懵懂。他對這間房並沒有什麼好印象,而且已經離家這麼多年了,照理來說沒可能夢見這裡。

 

  難道有什麼原因,使自己夢迴此地嗎?

 

  正當河蘇納悶之際,以墨色美濃紙覆製的襖,被『唰』地一聲拉開了,站在敷居之外的,是河蘇的母親朱奈。如同多數居於棲地、未前往帝都或大型城市的怪異,她並未受西化熱潮影響,仍然身著傳統和服。毫無疑慮的,著物的配色與這間房相同,是紅黑基調。

 

  「母親大人,夜安。許久不見,您還是一如往昔地美麗。」出於習慣,以敬語道安之餘,河蘇亦從容彎腰。只見他雙掌十指併攏,指尖齊向前推,額面近乎貼地,向朱奈行了最敬禮,隨後便不再動彈。這完全是家規使然,無論是問安還是提問,若長輩尚未應聲,晚輩在這間房內行跪禮後,便不能隨意抬頭挺胸。

 

  「嗯。」朱奈沒有太大反應,連回視河蘇的舉動都沒有,隨口應了一聲,便順手將襖帶上,跨步入室。透過這樣的反應,河蘇更確定這一定是夢。看到兒子返家且受到稱讚的朱奈,絕不可能這樣森然如冰。不過,河蘇還是感謝母親的應對,雖然朱奈只是敷衍般地自鼻間曳出如此曖昧的聲響,但只要她給予了回應,河蘇便能如釋重負,將上身立直,重新回歸正座姿態。

 

  「母親大人今日親臨夢境,莫非是有事相教?」由於面對的是一族之長兼從小嚴加管束自己的朱奈,河蘇採取了與平日大相逕庭的嚴謹口吻提問。

 

  對這提問的內容感到不屑,朱奈面露輕視,取來置於床框上的菸皿,將手中煙管倒置一撣,自袖中取了菸袋,倒出少許菸草添於火皿(※見注)處,隨後淡然應道,「蠢兒,吾等天邪鬼一族,是不會做夢的。

 

  說著,朱奈緩步至燭台前,引火焚菸。注視火光轉移之際,她悠悠地暼向恭坐於蓆上的河蘇,「仰賴夢境或夢想,這是弱者方有的陋習。與其將心力耗費於編織虛幻不實的夢想,或者仰望夢境中浮現的吉兆能替自己帶來好運,不如以絕對的強悍,開拓前行之路呢。」

 

  確認菸草燃起後,朱奈托起羅宇(※見注)、自吸口(※見注)長納,隨後便信步彎身,踞於河蘇面前,將口中雲霧一吁而出,「若不具備這種決心,便無法成為優秀的領導者。受教了麼?」

 

  長吁過後,朱奈吐出了淺縹煙霧,煙霧在空中蕩漾片刻,竟漸旋漸深,且化作龍姿,順著河蘇頭臉向下繚繞,將他周身環纏、包覆。頃刻間,和室原有的形構模糊,隔著已漾作薄花色的煙霧,河蘇倉促起身,自內側拍打龍體,試圖突破包圍,然而終是徒勞。菸龍已完全將他沒入,且不斷在室內盤旋環繞,彷彿急於覓得出路。就在河蘇仍不明菸龍究竟欲往何處前行之際,『嘩唰』一聲,菸龍以角牴破不知於何時轉作水壁的障子,離水而出。

 

  於菸龍急奔出室時,極為強力的震盪促使河蘇突破雲霧壟覆。為了不被速行靈動的菸龍甩至九霄雲外,他下意識出手摯緊龍鱗。龍身飛馳,如星走矢竄,初豎後橫,連帶使河蘇採取先攀又乘的姿態。待菸龍翔天,河蘇已泰然跨坐於龍脊之上。

 

  四周盡是天青色,別說什麼和室了,蒼穹間甚至不見雲鳥,徜徉其中,國境之廣,自是一覽無遺。飽覽山河壯闊,使河蘇內心高鳴不休,此時他終於明白,父親曲暢一直以來所說的,『世界相當遼闊』是怎樣的意涵。

 

  然而這份感動還沒有持續太久,菸龍便不顧一切地朝烈日飛馳而去。

 

  龍脊起伏甚劇,照理來說,該抱緊龍身才行。然而同時迫近的刺眼光輝又逼河蘇不得不分出一手,以舉臂禦日。但這樣的舉動卻不怎麼見效,陽光依舊炫目得使他無法招架,最終,眼前白華大作,河蘇出於本能閉上雙眼,便什麼也不不知道了。

 

 

❀    ❀     ❀     ❀

 

 

  躺在床上的河蘇睜開雙眼,晨曦正透過玻璃,折射至那對猶帶朦朧睡意的榴色瞳仁中,湛起了初夢乍醒的第一道神采。左短右長的栗色髮絲,採取略顯蓬亂的活潑之姿,恣意於雪白床單間遊走、漫佈。兩者交界處,莫約是前者中後之段,在晨光照映下,可清楚識別出宛如餘暉殘照般耀眼焰色。

 

  擰起長眉,河蘇眨了眨眼,纖密睫羽刷了幾刷,確認身處地點並非在京都實家,而是帝都自宅後,他又試著活動在夢中用以攀附龍身的十指與臂膀。

 

  確認沒有任何障礙與困難之處,這使他安心許多。

 

  河蘇肩頭一聳,向後伸長雙臂,才剛使勁伸起懶腰,便突然聽見從寢室外傳來陣陣喧嘩聲,隱約能分辨出是紅蘇喊叫。但聲音差不多是從玄關那一帶遠遠傳來,實在聽不清楚內容,於是只得在妹妹的腳步聲中盡快挺起上身,敞開雙臂,準備應付可想而知的、來自紅蘇的突飛猛撲。

 

  「哥!!」如河蘇所料,紅蘇還沒解釋為什麼大呼小叫,一拉開襖便朝他撲來。由於是預料內的反應,河蘇並沒有太驚訝,不只穩穩接住紅蘇,甚至連睡夢中被驚擾而起的怒色也沒有,反倒寵溺地反手拍向紅蘇的髮,柔聲問道,「新年的第一天,嚷嚷什麼呢?」

 

  紅蘇以透著薄桃色的臉頰輕蹭起河蘇的掌,同時膩聲回應,「父親大人來了!是父親大人唷!!就在玄關耶!!!哥快起床!!!」這回答讓河蘇停下手邊的動作,並木然片刻。因為上次與曲暢通信時,並不記得對方有提及要回到日本甚至來訪的這件事,然而紅蘇這麼興奮,感覺也不像在撒謊。

 

  正當河蘇還在困惑眼前到底是什麼狀況時,低沉的男性嗓音已在襖口響起,「還在睡嗎?真是不管幾歲都是這懶樣呢,小河蘇。不過,你就是這點像爸爸我啊!所以爸爸完全沒辦法嫌棄你喔。」尋聲源望去,曲暢穿著一襲剪裁合宜的洋服,正取下洋帽,絲毫沒有久違後的尷尬或不適,反倒極為自然地將帽沿抵住厚唇,反手向寢室內的兄妹揮出一記飛吻。

 

  不知道曲暢是向哪個洋人學的,河蘇歪了歪頭,雖然不打算比照回敬,卻也無意奚落對方的行逕,只是從容地帶開話題,「您用過早餐了嗎?」看來他十分習慣父親這種奔放的舉動。

 

  「還沒喔,因為一下船我就直接衝了過來。啊啊、實在很久沒看到我的寶貝們呢--」說著,曲暢竟然跟進紅蘇的舉動,扔下手中的行李,直直朝兄妹倆虎撲而來。在兩人無意也來不及抵抗的情況下,父子仨就這麼抱成一團。

 

  「討厭啦,父親大人的鬍渣刮得人家臉痛!」紅蘇笑著伸出手,稍微抵住曲暢的臉,但隨後便投向父親懷抱,開始撒起嬌來了。看著這光景,河蘇搖了搖頭,想乾脆放他們父女倆繼續下去,自己起身去廚房給所有人弄點吃的,否則再餓胃就痛了。沒想到才剛離開被窩,曲暢便喊住他,「小河蘇,怎麼你看起來完全沒有事先準備早餐啊?」

 

  「……這不都是因為您根本沒有提早通知的關係--啊。」挑起長眉,河蘇正想反駁不速而致的父親,卻又突然意識到曲暢這句話背後的意涵,於是止住了嘴。

 

  彷彿看穿兒子心思,曲暢笑著又問,「喔喔!終於想起爸爸教過你的那個嗎?《易經》的乾卦九五爻辭是什麼啊?」

 

  河蘇無奈地回答,「飛龍在天,利見大人。」一聽到這回答,曲暢立刻開心地捬掌而笑,紅蘇雖然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有這種反應,但她透過直覺隱約猜得到,大概哥哥通過父親的測試了,於是也跟著股掌並咯咯大笑。

 

  看著兩人笑得樂不可支,河蘇聳了聳肩,忍不住出言奚落父親,「嘛、恭喜父親大人學會新手法。不過,當天清晨才把訊息藏在夢裡,第一次遇上這種狀況的我,自然不知道這代表您要來了喔?所以您現在沒辦法立刻吃到熱騰騰的早餐,完--全是咎由自取呢。」

 

  像是被兒子這番話重擊,曲暢呆了一呆,原本爽朗的笑臉也隨之凝結,「對、對欸?我為什麼沒有先用普通一點的方式告訴小河蘇呢?」接著便頹然垂首。

 

  見狀,紅蘇立刻拍拍父親的肩膀,出言安慰道,「姆姆、一定是因為父親大人太高興了吧?不過沒有關係啦,父親大人容易得意忘形,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嘛。」但此言一出卻完全造成反效果,因為曲暢剛才垮下的肩膀,在聽到這番話後又更沉了。

 

  河蘇笑了笑,對他來說,能給予擾自己清夢的始作俑者大打擊,這樣也就差不多了。於是他緩步走出寢室,邊走邊對仍陷入低潮的父親說道,「紅蘇說的沒錯唷,只好請您為了自己得意忘形的結果先餓上幾分鐘吧。我這就去弄點吃的。」

 

 

 

  披上羽織,河蘇哼著歌,穿過層層襖口,往廚房所在處走去。

  雖說這場初夢有曲暢蓄意介入與干涉的部分,不過,總地來說還是令他感到心情不錯。

 

  特別是,最一開始朱奈所說的那段話。

  如果那是真的,那就代表他如自己所想的一樣吧,確實是比較像人類的呢。

 

  「夢到這些,真的是太好了呢。」

  步於光影搖曳的廊下,迎著晨曦,河蘇朝天空笑望--

 

  和夢裡御龍時所看到的蒼穹一樣,

  萬里無雲,一碧如洗。

 

首發於 2015.01.02 

❀注一:敷居、鴨居、長押、柱、床框、廻緣、襖、障子,均為和室內部結構,可參照上圖(來源網址)。

 

❀注二:雁首,即煙管放置菸草處,詳細可見此網頁

 

❀注三:浅縹色薄花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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