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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蘇主線

【前言】

 

  ❀ 這篇積稿存在雲端硬碟大概一年,原本的文件名稱是『好想吃撒了紫蘇花的海膽或握壽司』。

  ❀ 時間點是在,恋の囁き的後面,河蘇的手終於好起來了。(你怎不說作者總算填坑了)

  ❀ 原本的文件名太白痴,害我標題想了很久。

    在『汝ノ名ハ河蘇』和『其名河蘇』中間擺盪很久,後來一直想到你的名字而出戲,還是選擇使用中文。

  ❀ 我認為朱奈很愛河蘇。

    但她在懷孕前自我認同偏向男性,從沒想過身為母親該用什麼樣的心思照顧孩子,因此傷害了她最重要的寶物。

    河蘇是個體貼的人,雖然理解這點,但他要對抗的矛盾實在太多了,沒有太多餘力諒解長期對他施暴的母親。

    為什麼讓林林戳破這件事,因為林林是性別認同混亂的女孩,和朱奈有點像,都是必須承擔一族興衰、學習怎樣掌握性別與權力平衡的女性。

​    雖然在我的預想內,朱奈不會太喜歡林林,但我覺得林林大概是除了曲暢之外,少數可以瞭解老佛爺(喊誰?)心思的人吧。

其名河蘇

【正文】

 

 

  為了回報上野在復健期間的各種照料,當春見做完最後一次檢查,便在隔日起了個大早,親手製作豐盛便當以表謝意。

  雖然他日前已告知過上野,但當那繪有精美紋樣的風呂巾出現在面前,直面那堪稱便當界豪壯絕壁般的規格,仍使她心中五味雜陳。

 

  上野不知道春見做了幾層便當,但就算只經由目測,她也能感受到:這裡頭盛裝食物之多,絕對遠超過一人份。

  她眨了眨眼,看看那尚未拆開風呂巾的午餐,再看看笑意滿盈的中尉,眼神自他臉部游移而下。

 

  康復後,那先前總纏著三角巾的左手已舉握自如,而今正捏著兩副布製筷套。

  要是春見只為送飯而來,帶上一雙筷子也就夠了。


  做了這麼多層便當,筷子又帶了兩雙,用意自是不言而喻。

 

 

  「謝謝,讓你費心了。」

  基於禮貌,上野選擇先向春見致謝,然而神情卻滿是尷尬,「不過我不知道春見也要一起。如果你早點告訴我,我就能先把桌面淨空。」

 

  『同時也把信讀完。』想到這裡,她忍不住皺起眉頭。

 

  本來上野預期的狀況大概是這兩種:一是春見送完謝禮後離去,那麼,她就可以一邊吃飯,一邊閱讀手邊尚待過目的書信,這是她值勤時一向的習慣,於用餐時間將私人信件閱畢,再於勤務結束後回信。二是春見也帶了他自己那一份,在各自持有飯盒的狀況下,可以分桌而食,請他坐在暫時離席的副官位置用餐,那麼,她仍能同時進食並閱讀信件,再視情況與之交談,也不算失禮。

  然而事與願違,眼前狀態超出預期。
  這讓上野有些頭疼,甚至可說混亂。

 

  該優先處理哪件事才好?預計行程被攪亂,得臨時抽換排程,難免使行事嚴謹如她感到有些不快。

  但畢竟來者是客,對方也早已告知過會於此時來訪,而且她的確也餓了。想了想,上野決定暫時放下私事,先吃完這餐再說。

 

 

  『就算感到棘手,還是不能逃避吧。』

  雖然這麼說服自己,但那若苗色的瞳孔仍爍出幾道陰鬱光芒。

 

  由於自我要求過高,她本就是容易累積壓力的人。假設此情此景不出現在工作途中,她會欣然接受。

  只是,一想到後半天的計畫有可能因此順延,就足以讓她將眼前不甚嚴重的狀況想得沉重了。

  而這性格,春見早就摸透了。
  當然,她當下面露厭煩的神情,春見也沒有遺漏。

 

 

  中尉一向是個識趣的人,大概也知道造成長官現在神色不佳的禍首是誰,所以機靈地給事主找了個台階下:「喔呀、是不是打擾到您了呢?」

 

  說是這麼說,春見手裡解開風呂巾的動作卻沒有停下,擺明不容這份好意被拒絕。
  因為他料定上野既不會,也不可能趕他走。


  「實話和善意的謊言選一個吧。」
  察覺到眼前天邪鬼恃寵而驕的意圖,她目露兇光。

  「嗯--那就謊言好了?就算說謊也沒關係,我想被少佐溫柔地對待呢。」
  無畏那如炬目光幾乎將臉皮鑿穿,他面帶微笑。

 

 

  兩名軍官相視一陣,眼神在空中交戰了數秒。
  最後,軍銜高的別過眼去,棄械投降。

 

  「要是你希望我把盒子裡的食物吃完,這種讓人反胃的話就少說點。」

 

  不願浪費所剩不多的午休,上野揭開最頂層的、描有蒔繪的精緻漆蓋,著手將各層便當布署在桌面。

  隨後朝副官座位處呶嘴,示意春見去搬座椅過來,以便進餐。

 

  春見點頭領命,轉頭向目標走去,但當他托起那沉實的木製椅具之際,才發現長官看似妥協,到底還是存著幾分心眼--這椅子,遠比外觀所見還重。

換成一般男性,就算是訓練有素的十紋,估計也要連拖帶拉,調整幾次姿勢,才能將目標物從原地挪至少佐桌前。不過,春見畢竟帶有一半天邪鬼血統,力氣和身形都比尋常男性要再大些,加上他在入伍前曾做過不少雜役,像這樣搬運重物的粗活可沒少經手過。

  因此,春見輕鬆托住椅座下方,在椅腳全程離地三十公分的情況下,不甚費力地完成長官所託。

  他將椅具既輕巧又確實地放穩,確認運送完畢後,才伸出沾附灰塵的雙掌面向上野,無奈一笑。

  「您還真是壞心眼呢。」

 

  機關有長期合作的清潔婦,每兩天就會清掃環境,人選大多和上野一樣,士族出身、教養良好、能識字又勤快的女性。

  而這裡是少佐辦公的地方,在清潔婦的努力下,當然是一塵不染,就連書櫃上方,也不見得有絲毫纖灰。

 

  但,打掃時通常會忽略抽屜或椅座下方,這種背光的位置。
  像這樣的事情,上野不可能沒想過,但春見還是沾了滿手灰。

 

  「你在說什麼?江戶人是五月鯉(❀注一),學不會京都那套倒放掃把逐客的做派。」

 

  雖然這麼說,但她臉上卻明顯在笑。
  成功反將一軍的那種笑。

  「去洗手吧,中尉。手那麼髒是沒辦法吃飯的。」

❀           ❀           ❀

  漆器內陳設各種色澤可口、造型精巧的配菜,彷彿珠寶盒般璀璨。

  雕成花葉外形的當季蔬食,或青或紅地散綴於各色小食之間;而煎得恰到好處,山吹色的薄切玉子燒,則與片好的黃瓜並排成扇,層巒疊嶂,很是好看;隔壁那格還放了肉串,用豬肉裹好切成細絲的與紅綠二色鮮蔬,以花結竹籤固定,看上去小巧可口;此外,包入爽脆豆芽的腐皮捲,輪切成能一口送入嘴中的大小,和蘇葉、海苔一前一後,排出層次;位於角落的一格,還靜置了幾朵粉色玫瑰,仔細打量才發現不是真花,是用薄燒玉子做芯,再以火腿片捲成辦,搭配雕成翠葉的黃瓜片,尾端串上爪楊枝而做成的肉花。

  還有幾格盛放表皮金黃的炸物,因為外觀是球狀,上野看不出是什麼,也許是炸肉餅。

  麵衣看起來相當爽脆,以花形蒲鉾(❀注二)與藕片做點綴,下方鋪設翠綠葉菜幾許,光是看著就覺得可口。

 

  相較於這些,主食倒是樸素許多,簡單的菇類炊飯,佔滿最大那格。
  話雖如此,飯上還是放了細長蔥絲做為點綴,那刀工之細,自是無話可說。

  以回禮來說,這份量和誠意都相當足夠。雖然不久前,上野才揶揄京都人的做派過於迂迴,但在揣摩人情與掂斤秤兩方面,她也不得不佩服古都住民心思細膩,知道該做些什麼才能討人開心,卻又不至於巧飾過頭,反而流於矯情。

 

  不只如此,因為她是上司,在她取箸以前,春見除了幫忙倒茶(知道他要來,上野提前讓副官將茶泡好)、對分菜色以外,絲毫沒有準備用飯的舉動。雖然中尉平常喜歡撥弄唇舌,但到了正式場合或飯桌上,這些應有的禮節倒是毫不怠慢。這種識相的地方,大概是除了曾蒙受其恩以外,上野沒有認真把他逐出往來名單的原因之一。

  知道春見的考量,上野率先舉起筷子,示意開飯。

  當她搛起玉子燒,看到鋪設在下方的青蘇葉,突然想起過去一直想問烹飪者,卻始終找不到時機提出的問題。

 

  「春見,能問個題嗎?」

 

  「請說。」聽上司這麼說,他立刻停下夾取火腿玫瑰的動作。

 

  「春見的名字,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?」

  春見朝右側微微歪頭,有些疑惑。
  他還以為長官要稱讚自己的廚藝,沒想到問的是這種問題。

 

  「嗯--您知道大葉(おおば)吧?就是玉子燒下面墊的這種葉子,吃刺身時也會擺在旁邊。有些人叫它青蘇(せいそ),品種一樣,顏色偏紅的就是紫蘇(しそ)了。在我老家那裏,會把乾燥處理過的紫蘇葉加工,和各種辛香料混在一起,做成七味唐辛子唷。」

  說完,春見移動筷尖,朝漆器內的青蘇葉輕點兩下。

  上野點頭,表示理解,「我知道,不過這和你的名字有什麼關係?」

 

  「當然有關係了。在日本,蘇通常讀做『そ』,但在清國那邊讀成『す』。因為家父是清國人,在替我命名時就用了母語。而我名字裡的『蘇』,指的就是這種植物唷。」

  春見笑著解釋,從他輕鬆的態度看來,並不特別避諱提起這些。

  其實,目前大日本帝國與清國關係緊張,和他同樣具備清國血統的人,若是日語說得流利,多選擇將身世隱藏不提,以免在日常生活中遭人擠兌。但比起須具備陸軍學校畢業資格,才能進入的帝國陸軍高階,十紋對所屬成員的血統與出身,已經算是相對寬鬆。再說,之前和上野對談過,他就知道少佐曾調查自己的背景。春見在這方面雖然低調,但比起遮遮掩掩,讓對方打聽不知哪來的奇怪傳聞甚至誤信,不如誠實告知,也能幫助對方理解實情。

  如他所料,上野只是對他的名字感到好奇,所以知道內情以後,也沒有多作批評。
  她將玉子燒送入嘴中,邊咀嚼邊思考,等吞下嘴裡食物後,才又繼續話題。

  「所以是……長在河邊的蘇草嗎?不過一般來說,給女孩取名才會用花草的名稱或形象,男孩應該會用與星辰、樹木、方位有關的才對。」

  說完,她握住花結竹籤的尾端,將一串肉捲拿起。

 

  雖然沒有出言稱讚,但看到長官一口接一口,似乎對自己的手藝感到認同,春見滿臉笑意堆得更深,也更樂於回答她的問題。

 

  「喔呀、這是人類的習慣沒錯。但,不符合『常態習慣』,不代表就沒有『意義』存在唷。聽說,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河岸長滿了蘇草,所以這名字也有額外的深意呢。」

  這句話讓上野頓了一頓,將正要就口的肉串又放了下來,「呃、抱歉,我是不是說了什麼失禮的話?」

 

  「沒事。您並不是第一個這麼問的,我也習慣解釋這些,所以沒有造成困擾唷。」
  說著的同時,春見做了個手勢,請上野繼續剛才的動作。

 

  「那就好。」
  聽他這麼回答,上野才放下心來,繼續進食。

❀           ❀           ❀

  兩人就這麼對坐,將漆盒內的食物吃了泰半。

  也許是因為早上批閱不少文件,耗損較多腦力的關係,上野吃得津津有味,甚至比春見還多。

  不過中尉倒是毫不在意,每當盒內空間又被掃淨一格,他看著少佐的眼神就更加溫柔。

 

  後來他乾脆放下餐具,右手托腮,專心欣賞上司用餐的模樣。

  反觀上野,完全沒發現下屬在做些什麼,就這麼一心不亂地吃著。

  她用餐時的舉止,帶著幾分士族固有的端莊與從容,細嚼慢嚥,時不時拿起手帕抿去嘴角油光,筷起筷落之間,不曾因取物而撞響食器。

 

  吃得安靜,但也吃得多。
  紮實又仔細地品嘗,明顯對今天的午餐相當滿意。

 

  上野畢竟出身士族,對料理自有一套品評的標準。
  平常忙於工作,機關食堂內的餐點雖將就著吃,也只是圖個方便。其實她心裡仍希望在忙碌過後,能好好吃上一頓。不過,考慮到在部下面前的威儀與觀感,她在機關裡還是盡可能表現得平實,不論是食物還是器用,太過高調的選項都會被她自行否決。

  所以,春見做的這一餐,對她來說是難得的奢侈。

 

  直到埋頭吃了一陣,上野才想起春見似乎很久沒開口。

  雖然在她家,食不言是基本規矩,但和春見相處時很少這麼沉默,所以她稍微停下夾菜的動作,抬眼朝他看去。

 

  正好,四目相交。

  她感覺春見的表情好像和平常有些不同,但兩人對視以後,他也沒別過眼去,看起來並不心虛,當然也沒生氣。

 

  既然這樣,上野要是表現得慌張或大驚小怪,反而顯得奇怪。

  因此她只好盯著春見看,而中尉見狀也稍微收歛,瞇細那栗梅色的眼,眉形微揚,一副『不吃了?』的表情。

  「沒有,我只是……」

  「嗯?」

 

  春見沒有積極搭話。
  那好整以暇的態度,反而令上野感到莫名窘迫。

 

  大概到這時,她才察覺剛才吃相被對方盡收眼底,立刻耳根一熱,一面暗想『我吃飯有什麼好看?莫名其妙被占便宜的感覺,可惡,改天我也要盯著他吃飯,讓他噁心一次』,一面想找個話題,趕緊轉移部下的注意力,別再讓他盯著自己。

 

  但情急之下想不出什麼好點子,只得延續剛才的命名話題。

 

  於是上野提起筷子,朝原本放置玉子燒的那格指去。
  煎蛋捲已然吃光,徒留底下蘇葉沾附些許油光,證明此處曾放過什麼。

 

  「看著這個,我突然這麼覺得:對春見的父母來說,第一個孩子是特別的吧,所以才用初次見面的情景命名。」

 

  被她這麼一說,春見稍微睜大了眼,然後噗哧一聲笑了開來。

  以他的直覺而言,上野剛才絕對不是想到這件事,但這反應實在超出他預料,讓春見忍不住莞爾。

  不過,每次和上司說話總會蹦出這麼點驚喜的火花,他倒也習以為常了,所以很快就順著她的語意搭腔。

 

 

  「喔呀、其實您的名字也是有些巧思在的唷?」

 

  「沒那種事,我的名字簡直隨處可見。」

 

  面對搖頭否定的長官,春見將閒置已久的左手擺回桌面,和右手交握,以手背撐起下頷,緩聲說出曾經察覺的某個現象,「可是,林檎的『林』和令亡兄名中的『臨』,讀音都是『りん』呀。」

 

  現在換少佐雙眼一瞪,放下餐具,反手抱臂思考了起來。

  過程中,她總是果斷剛毅的表情,看上去竟有些脆弱與易傷。時常因喝斥部下而怒揚的眉、張大的嘴,這時也各自耷拉與抿合了。

 

  春見大概知道那意味著什麼,但他就這麼看著,並不打算出聲干擾。

  大約過了十秒,結論才從上野抿得有些泛紅的唇間悠轉而出。

 

  「你說的是『通字』吧?就像白川同學的『雅』,是從特別傑出的祖先名裡取出一字,融入自己的元服名。在維新前的公家或武家很常見,甚至到現在,華族也還有延續這種行為。但我的『林』不是借字,是借音。畢竟我是女人,家父一開始也沒想過要讓我擔任跡目……」

 

  當她說到最後一句,神色顯得格外落寞。

  即便那樣的表情只出現一瞬,春見也沒有因此疏忽,他知道在男多女少的軍事機關內,身為女性卻居於高位,自然多有不便。

  但就如同他的血統問題,其實在十紋內,性別如何、出身如何,都不妨礙長官受部下景仰與否。

 

  既然如此,為什麼每當提到這些,上野就表現得退怯?
  是因為她還沒有抓到平衡。

 

  敬愛的兄長因公殉職。
  全族上下都為此悲傷,收到噩耗的那晚,用百鬼夜哭形容親故反應,也絕不誇張。

 

  對上野來說,這形同『趁人之危』才獲得繼承家業的機會,既僥倖又卑劣。
  這樣的自己,到底該怎麼表現,才能同時兼具乖女兒、好上司、好家主的身分?

  她雖然很努力,但還是不知道這之中的平衡點何在。

 

  對此,春見有所察覺。
  雖然他平時出於天邪鬼的本能,有事沒事就喜歡作弄長官,但正因他深知少佐自律甚嚴,簡直到了讓人皺眉的程度,所以,每當撞見她不經意的脆弱面,他於情於理都無法見縫插針,繼續追加刺激。

  於是那栗梅色的瞳仁轉了幾轉,隨後,赤眸的主人似笑非笑,替長官聲響漸悄的發言接話,「是這樣嗎?但在我印象裡,一般武家女性可是連借音的機會也沒有唷?儘管只是我單方面的猜測,但令尊應該很重視您才是。」

 

  「……大概吧,這種事也只有問本人才知道了。」

  對這份好意,上野苦笑心領。

 

  雖然她想回應更多,但若道謝就顯得妄自尊大,好像真認為自己有那種價值;然而否定春見的善意,不只彰顯她心中的劣等感,也形同遷怒無關者。

  所以她選擇不置可否,同時將問題反拋回去。

 

  「光說我⋯⋯春見家難道就沒有嗎?」

 

  會這麼問是因為,上野總覺得,春見雖然有部分習性符合天邪鬼的刻板印象,但在特定場合又意外地很會看臉色。

  過去問他這方面的事,春見都謙虛地說是年輕時四處打雜,甚至在花街工作過幾年,所以才磨練出一套待人接物的辦法。

 

  但上野直覺認定不只如此,如果這都是後天養成的,經過那些為生活奔波的刻苦過去,難免會在生存受到壓迫時表現出惶恐與焦慮。

  然而春見不管做什麼事,幾乎都一派游刃有餘,少數幾次表現得不耐煩,也只在初次知道上野曾調查他的時候,或和舊識白川雅雪互動時。

  而既然認識身為華族的白川,春見的背景應該就沒那麼單純。

  畢竟,『春見』似乎不是本姓。

 

  她假設中尉目前說的都是真話,父親是清國人、母親則是妖怪,按照東方習俗,他的姓應該從父,要不是單字,就是更罕見的複姓。

  當然也可能母親姓春見,但在明治天皇頒布平民苗字必稱義務令(❀ 注三)以前,人民多半沒有姓氏。雖然帝都內也有不少怪異使用化名生活,但長居於鄉野的妖怪,還是維持過去的習慣與文化居多,所以上野主觀判斷,中尉的母親應該沒有苗字。

  而根據上野的調查,在入伍之前,『春見河蘇』這個人的背景,也不曾在政府的戶籍單位中留下記錄。

  開始有相關記錄,是他加入十紋的時候。由於被軍方編收,需要一個能被徵收稅賦、確定身分的戶籍,所以機關在七年前才幫他辦理相關程序。

 

  綜合這些細節,上野覺得春見從未詳述的原生家族,應該才是把他教養得知所進退、從容得體的關鍵。

  能將孩子培養出這種氣度的家庭,多半也有悠久的歷史吧。

 

  雖然這是個人隱私,春見也曾說過這些事與她無關--想到他曾經面帶冷漠地說出這句話,上野還是有點難受--但自從之前在醫務室長談後,她理解春見並非不肯講述過去的經歷,而是這些得由他自己說出來,不能私下探查。看他今天心情不錯,上野就也順口問了出來。

  「您說『通字』嗎?嗯--在赤天邪鬼一族中,的確有類似的東西呢。」

 

  如她所料,春見不只沒有生氣,反而笑著鬆開雙手,挺起上身,從懷裡拿出隨身攜帶的鋼筆。他瞥了桌面一眼,將擺在上頭的便條紙抽出一張,刷刷橫寫四個大字:赤天邪鬼。然後又在底下各自直書三字並排,由左到右分別是:朱、赤、緋,字外各自畫了圈,顯示三者獨立,沒有關聯的群體。

  當這些動作都完成時,他將便條反轉,以利少佐看清楚上面所寫的資訊。

 

  「我的族人取名時,第一字習慣使用朱墨的朱、赤短(❀ 注四)的赤、京緋色的緋。但我覺得這和人類的姓氏比較接近,因為同一系的族人,名字的第一字通常都一樣呢。比方說,家母是朱奈,外公則叫朱寅,我家的長工叫朱弥。名中有同一字的人,不只血緣關係親近,就連身為天邪鬼所具備的異能也很近似唷。」

  看著紙條上簡單的示意圖,上野很快就理解他的意思。
  時常偵辦案件所養成的習性使然,她對春見語帶保留的部分,感到特別在意。

 

  「欸——這樣嗎?不過你說『通常都是一樣的』,所以也會有例外?」

 

  春見第二次瞠大了眼,在今天與長官的對話之中。

  不過他馬上就反應過來,雖然所謂的反應是,反手蓋起鋼筆,用筆頭輕推太陽穴,表情有些苦惱,「啊啊、這個解釋起來會有點複雜呢⋯⋯」

 

  「如果不方便說的話--」

  「不,與其放您自行調查,我從實招來還比較好呢。」

  「我才不會⋯⋯」

 

  對於春見將自己當成基於好奇而擅揭他人隱私的慣犯,上野有點不滿。

  不過她回想了一下自己曾有過的行為,又找不出什麼有力的證據否定這看法,只能小聲嘟囔,聊表抗議。

 

  春見無視她的反駁,專注解釋起赤天邪鬼的命名與相關習俗。
  他將剛才反轉的便條轉了回來,在那三個圈的正下方,各自補足了『ノ戶』兩字。

  「方便理解,我們先把通字的部分當成姓氏。姓朱的這一脈,在天邪鬼間通稱朱之戶,其他兩戶也以此類推。原則上,各戶之間是不會通婚或交媾的。」

  「欸?」這讓上野有點意外,她以為會為了門第落差或姓氏貴賤而影響婚嫁的意願,這種事情只在人類社會才出現。

 

  妖怪難道不是實力論嗎?也會在意這些問題嗎?

  不過,為了不打斷春見,她只發出驚呼,並不多問。

 

  而中尉也理解她的用意,就這麼持續解說下去。

 

  「一種說法是,這是為了確保從遠祖天探每承襲的每一種能力,都能藉由各戶純正的血統遺傳下來。另一種說法則是,跨戶交媾所生下的孩子,可能同時承襲多種異能,出現完整的返祖現象。我們的遠祖天探每是女神,因為犯錯才被逐出天高原,後代如果妄自尊大,企圖藉由交媾而造神,那就是不敬之舉。這麼做的話,生下的孩子即便能力過人,也會受到天罰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上野盯著紙條點頭,「所以,赤天邪鬼的每一戶都具備不同能力?」

 

  「是的,青天邪鬼、綠天邪鬼、黃天邪鬼也一樣唷,只是姓氏有所不同。只要是天邪鬼,都有可能出現返祖現象,但不見得每個人都有。如果用人類的邏輯來看,這就像是某些近親通婚的家族,容易出現固定特殊疾病吧。」

  說著的同時,春見又在赤字旁邊標註『附身』,朱字旁邊寫了『能見』,緋字旁邊則寫上『探知』。到這一步,才又將紙條轉向少佐。

 

  「而這種類似遺傳疾病的、天邪鬼的返祖能力,可以概分成三種:讀取記憶的『能見』,俗稱讀心的『探知』,以及憑依在生物軀體的『附身』。在赤天邪鬼一族,最受推崇的是容易出現『附身』的赤之戶,其次是承襲『能見』的朱之戶,最後才是傳承『探知』的緋之戶。」

 

 

  上野到此舉手,「抱歉,我打個岔。」

 

  「請說。」

 

  「天邪鬼覺得讀心是最沒用的能力嗎?我還以為應該是你們最常使用的一種,為什麼反而不被你們推崇呢?」

  「嗯--也不是沒用。但我的族人認為,用讀心能戰勝的對象,以及不干擾對方就無法取勝的人都是弱者唷。在他們看來,大妖怪只要一擊就能奪人性命,就算不出手,光憑氣勢也能造成威壓,以此逼退敵人。相較之下,讀心只能作弄人類呢,是下品中的下品。」

  「是嗎?不過,我想多數人類應該都想要讀心這種能力。」

 

  在望族出生的上野,看過不少礙於面子而難言真意,甚至因此造成誤解與衝突的案例。

  雖然她不確定其他人是怎麼想的,但她小時後常想著:要是大家都能心意相通,那就不用吵架了吧。

  「那是因為人類不會讀心吧?但這種返祖現象在天邪鬼部落算是常見唷,就算不是緋之戶的後代也有可能具備,只是能解讀到什麼地步的差別……最低階的探知,有點像是直覺呢,也許不是那麼精確,但很容易猜中別人的想法。少佐不妨想想看,如果您走在路上遇到十個人,其中有五個都會讀心,或猜出您正在想的事,那麼,您還想說謊或做壞事嗎?」

  說到這裡,春見稍微覺得嘴乾。

  講了這麼久,他也有點累,所以拿起陶製的黝黑茶具啜了口清潤,順帶閉目養神。

 

  這對上野來說可是福音,她才不想在剛得知天邪鬼幾乎都會讀心的瞬間,立刻就和擁有一半這血統的人對上眼。

  雖說春見如果想看什麼記憶,或想知道她有什麼想法,早就可以不顧她的意願擅自探知與能見,不過,現在她就是不想和春見四目相對。

 

  所以她選擇答覆對方的問題:「……我想就不會了,因為說謊也沒用。」

 

  「是吧?所以天邪鬼之間反而不怎麼說謊喔,我們只會誆騙或耍弄當作『食物』的對象,因為那些驚嚇與恐懼,對生理機能正常的天邪鬼來說,就是最可口的正餐呢。」

  像是在分享什麼有趣的事情,異常爽朗的笑容從春見臉上乍現。

  這讓上野忍不住打了個顫,有那麼一瞬間,她差點將這樣的疑惑脫口而出:『你那麼喜歡耍弄我,難道也是因為把我當成食物了嗎?』

 

  但她反省了一下,自己最近似乎太容易被春見牽著鼻子走,所以決定不問了。
  而且,比起這種大概能揣摩出答案(又自取其辱)的問題,她更好奇另一件事。

  「關於你們的……風土民情?我大概瞭解了,但我還有一個好奇的地方。你剛才說,每一戶之間會避免通婚,但又說有些返祖現象不只特定氏族遺傳。也就是說,幾千年下來,這個禁忌還是有人觸犯吧?」

  這不經意的詢問,讓春見中尉在本日午餐時段,瞠大了第三次眼。

 

  「我有時候,實在覺得您敏銳得可怕呢。」

 

  「你不是說天邪鬼之間都不撒謊的嗎?有什麼好怕?」上野不以為然地反問。

 

  「您不明白,不對族人撒謊,是因為隱瞞也沒用。但面對可以放心保有秘密,不必害怕心中不堪被戳穿的對象,竟然被對方的直言快語給奇襲了,當然會覺得恐怖唷。因為還沒做好準備,不知道說出來會不會被討厭呢。」

  接收到自己被春見當成『可以保有秘密的對象』的訊息,上野有點意外。

  她常被部下稱讚是可靠的上司,也看多了軍方高層私下與政商間的交涉,知道同僚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。但對務求公事公辦、不將私人感情帶到工作上的她來說,和每天會見面的人擁有共同秘密,或被當成可以幫忙保有秘密的對象,則是相對罕見的情況。

 

  看到下屬犯錯,以長官立場替對方承擔部分責任,以免上級嚴懲,那是另一回事。
  春見說的明顯不是這種『秘密』,是更私人的、上野不太確定的東西。

 

  雖然如此,似乎被信賴的這回事仍讓她感到開心,所以也稍微收歛了話鋒。

  「我沒逼問的意思,你不想說也可以不說。我只是想到,戀愛中的情侶常常不顧一切,要是他們為了成全彼此的感情而無視傳統,那也不奇怪吧。」

 

  接收到長官釋出的善意,春見輕輕點頭,「您說得沒錯。不瞞您說……家母就是外公違背祖訓所生下的禁忌之子。」

 

  雖然他神色自如,但才說出這一句,上野已隱約明白:春見為何不多提與家人相關的事。

  維新之後,官方雖然極力倡導全面西化,禁止欠缺科學證據的迷信與禁忌在國內延續,但這個國家對於行動和大眾相左的少數個體,還是不怎麼友善的。

 

  春見也許有那樣的魅力,讓人在聽完他的身世以後覺得無傷大雅,選擇接納。
  但他慣性地不坦率,也不啻為一種自保。

 

  畢竟在這個國家,特立獨行的人並不總是被待見。
  而春見也不想被同情吧。

  雖然他表面隨和,常常以退為進,為了讓氣氛融洽,就算稍微說些自嘲的話逗樂旁人,他也甘之如飴。

  不過根據上野的觀察,春見那麼重視儀容,負責的工作也很少逾時處理,甚至在遇到困難時也不怎麼抱怨……這些態度,都反映出他其實是個自尊心很高的人。

 

  對這樣的春見,即便知道他有這樣的背景,少佐也選擇不採取以上對下的姿態憐憫。
  那樣太傲慢了,也會讓坦白告知這些『秘密』的春見感到難受吧。

  所以她不多說,只是點頭表示理解。
  而春見看她沒有任何驚訝或反感,也才繼續說了下去。

 

  「事情是這樣的,身為赤之戶女兒的外婆,卻和朱之戶的兒子結合,兩人生下的孩子同時繼承了兩戶的返祖現象。當年赤之戶的長者認為這是異端,不打算接受家母,所以就由朱之戶負責領養母親。不過奇怪的是,編收家母的朱之戶在接下來三十年內,卻意外壯大了起來唷。不止新生族人增加、負責規劃的祭典一切順利,家母甚至被尊為一族之長呢。」

  聽到後續發展似乎挺樂觀的,或許這些過往對春見來說,並沒有那麼諱莫如深。

  上野鬆了口氣,嘴角也跟著微揚,「沒有發生不幸的事呢。禁忌果然是危言聳聽居多。」

 

  「是,除了一度不孕,家母確實沒遇過什麼無法解決的問題呢。」

  「欸?不孕⋯⋯那春見你?」

 

  「也許因為對象是人類吧?聽說和同族是生不出孩子的,無論以男體還是女體。家母似乎也為了這件事,曾和村裡所有正值青壯期的族人發生過關係,但還是沒有辦法受孕。」

 

  雖然是自己的生母,春見還是漫不在乎地將那位大妖怪放蕩的往事全盤托出。上野並不知道,因為得子不易,朱奈在教育長子時特別嚴厲,那樣的態度甚至讓春見難以忍受,於是才在成年時憤而離家。而這事不關己、近乎揶揄的口氣,其實是一種對母親的報復。

  不過比起語氣,上野更震撼的是朱奈積極的程度。

 

  「所、所有⋯⋯」雖然她知道天邪鬼是雙性,或許因此不像人類對貞操有那麼強烈的執著,但這種豪邁的做派,對於一直和男性保持距離的上野來說,還是有點難以接受。

  「嘛、因為是有能力的人,所以想和誰生育後代都可以唷。不如說,大家都想懷上家母的孩子呢。誰知道最後卻被只有一面之緣的人類搞大肚子,還生下能力奇差,各種生理機能都和族人不同的奇怪長男。或許我就是禁忌所說的天罰呢。」

  為了不讓彼此感到尷尬,春見下意識說出這種自嘲的話,而且臉上還帶著笑。

 

  其實他因為混血的關係,體質並不完全,也一直深受其擾。
  父母出於私情,沒有考慮到後代可能面臨的問題,生下帶有各種缺陷、在族人眼中形同殘廢的他,而同出一源的妹妹紅蘇,卻完全沒有這些問題。

 

  相反地,紅蘇罕見地遺傳了所有返祖現象,加上她性格外向、討喜,和誰都處得來,所以成長過程中,逐漸顛覆族人對於禁忌之子的印象,甚至被視作奇蹟而被受讚譽。朱奈也因為次子被同族接受,在初次分娩後變得頻繁易怒的性格稍微平復,對長子的態度也漸趨溫和。

  儘管妹妹出生後,改變了許多不愉快的現象,但春見卻越來越找不到自己的立足點。

 

  他當然並不希望妹妹和自己一樣,因為混血問題而被族人排斥。
  但同樣都是禁忌之子的後代,只有他是如此的『不完整』。

 

  所謂的不完整,指的是當其他生物產生負面情緒,一般天邪鬼能把這些情緒吸收進體內,在胃裡壓縮成高密度的能量團塊,當成『食物』消化,這種特殊的體質讓天邪鬼就算數日不吃東西,也可以存活;還有一些天邪鬼選擇不消化,而是先囤積起來,等找到大量目標以後,再從口中吐出這些陰鬱沉重的氛圍,借此惑亂人心,引發一定程度的災害,然後又能獲得更多『食物』。

  但春見只具備一部分的體質。

  他能將這些情緒吸收,卻無法代謝,只好趁四下無人的時候,將這些團塊吐出。無論排不排出,這些令人不舒服的氛圍都會纏上他一段時間。還在村裡的時候,可以請族人或妹妹代為吸收那些『食物』,但當身邊沒有任何天邪鬼的時候,那些揮之不去的鬱悶能量,就會干擾春見所有思考與行動。情況嚴重時,甚至會因此生病或倒下。

  因此,在白川替他畫上特殊封印以前,春見一直在和自己的體質搏鬥。
  出於自尊心,他並不怎麼把這些狀況拿出來博取同情,而是選擇用輕鬆詼諧的態度,去面對這與生俱來的麻煩體質。

 

  但是,為什麼只有他必須這樣?

  即使妹妹絲毫不排斥殘缺不全的春見,甚至在發現兄長有這方面的困擾後,還請其他同族多加擔待,適度幫忙代謝那些負面團塊。

 

  但紅蘇越是開朗地接納他,春見就越覺得彆扭。

  他對這麼彆扭的自己感到噁心。

 

  所以他才逃了出來。

  與其終其一生都在同族的憐憫與接濟下過活,不如選擇自己想要的、普通『人類』才能擁有的,靠勞動換取平淡卻又踏實的生活。

  而上野並不知道這些,但她對春見這看似一如往常,卻又有些異樣的自嘲感到不忍。
  或許用揶揄的口氣,能讓難過的事情變得不那麼難以言喻,可是上野覺得,在這種時候如果認同,反而會讓春見更篤定那些,她並不知道詳細,但必須讓他採取這種語調才敢提及的不幸過去。

  「⋯⋯我認為不是那樣的,春見。」

  若苗色的瞳仁,直勾勾注視栗梅色的那對,毫無畏懼。

 

  「蘇芳也是紅色的一種,而且是濃赤。雖然沒有沿用通字,但蘇(す)和朱(しゅ)發音很接近。我認為,朱奈小姐是發自內心將你視為上天賜與的寶物,也知道你和其他族人都不同,所以才取了這種,只看字面很難發現關聯與意義的名字。」

  「少佐⋯⋯」春見張大了嘴,難得搭不上話。
  他向來自認深諳人心,但這麼正向的可能性,他竟然從沒想過。

 

  一直以來,但凡思考任何與家族相關的事情總是令他感到不愉快。

  也因為這樣,面對母親嚴厲的管教,春見總覺得那是因為自己形同殘疾的體質,讓身為一族之長的朱奈感到蒙羞,所以才遷怒於他。

 

  雖然外公、父親和妹妹時常替母親緩頰,但春見卻覺得那些勸和的言論都過於風涼。
  畢竟朱奈從來就不會用同樣嚴苛的態度,對待其他家人。

 

  漸漸地,所有關於母親的印象,在春見心中都變得難堪與厭煩。
  以至於他也忘了,在妹妹出生以前,每當自己無法代謝那些『食物』,因為身體不適而狼狽地暈眩、發燒時,都是誰默默替他將濃濁又黑暗的氛圍攝去。

 

  回想起這點,春見的表情變得稍微柔和,甚至有些慚愧。
  上野看他並不反彈,就繼續說了自己的想法。

 

  「同樣身為女人,我可以理解。既然是從自己體內孕育出的生命,又這麼得來不易,當然希望他順利成長。從無到有,每天感受到他在身體裡逐漸茁壯,終於把他平安產下了,還親手擁抱他的那天……在那個瞬間,就算是怪異,也會感謝神靈吧。」

  說到這裡,早先因不忍而瞬間爆發出的積極氣勢也用得差不多了。

  上野這才想起,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類,擅自揣摩大妖怪的心思似乎過於自以為是,所以稍微別開了眼,低聲又補上一句,「當然,這只是我的猜測……實際的想法,或許要問朱奈小姐本人才能知道。」

  因為不確定這些唐突的感想會不會讓春見覺得冒犯,上野說完後,用眼角餘光悄悄朝他瞥了一眼。讓她意外的是,春見的眼眶好像有點泛紅。

  『是怎樣!我把春見弄哭了嗎?那個超厚臉皮的春見?!』

 

  明明不是感到驕傲的時刻,但少佐還是有點自豪,不過更多的是驚慌。

  畢竟春見一向冷靜,她壓根沒想過在活著的時候會看到這個人掉眼淚,而且還是因為自己幾句話。

  手忙腳亂之下,她只能做出某個舉動以示負責--從抽屜裡拿出備用手帕(當然不是剛才擦過嘴的),走到春見旁邊,雙手遞了過去。

 

  看少佐這麼慎重,春見反而笑了出來,揮手表示沒有關係,請她坐回原處。

 

  「嘛、請不要緊張。其實我是害怕知道答案的,畢竟家母對我很嚴格,這些事情也找不到機會問。不過,您的假設讓我覺得,好像也存在那種溫柔的可能性呢。所以我並沒有難過唷,反而有點感動,甚至稍微鬆了一口氣呢。」

  雖然春見主動化解這尷尬的場面,但上野還是覺得自責。
  收回手帕後,她有點不知所措,為了削減心裡的歉意,她想做點什麼,所以伸出單手,輕拍春見左肩,「抱歉,是不是害你想起不愉快的事⋯⋯」

 

  中尉抬頭看向長官,心裡暗想:『您真的是……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抱住我才對嗎?為什麼是拍肩呢?』

  但他眼神裡的念想,上野當然沒有理解,畢竟對她來說,光是主動伸手觸碰沒有血源關係的男性,就已經是最大程度的鼓勵行為。握手或拍肩算是極限了,更親暱的動作並不在她考慮的範圍之中。

 

  正當她思考春見為什麼不發一語的時候,中尉扣住她的手,朝自己頭上拍去,同時閉上雙眼,「沒有的事。和您聊過以後,我覺得舒服多了唷。加入十紋到現在,我還沒和任何人說過關於母親的任何事呢。」

  「唔,」對這突然的舉動,上野滿頭霧水,換成是她才不想被年紀比自己小的人拍頭。

  不過既然是對方主動要求,這也不算太超過的行為,所以她就意思意思地揉了春見的髮。

  那觸感比她想像得要硬一些,以男性來說算細,不過也沒有女性來得柔順,總之並不紮手,所以少佐就也多摸了幾下,大概除了安慰性質以外,還藏有幾分私心。

 

  覺得差不多了,上野便不著痕跡地收手,「有幫上忙的話就⋯⋯太好了。」

  她覺得今天的春見有點不一樣,不管是盯著她吃飯,還是突然提到家人,甚至是現在要求摸頭的舉動,都和過去上野認知的『春見中尉』有些不同。

 

  不過對上野來說,並不討厭。
  或許只是還不習慣而已。

 

  而春見察覺到頭頂的溫度消失了,張開栗梅色的眼,朝她眨了眨,「當然有。不過,您要是能再幫我一個忙就好了呢。」


  「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……」

  「把便當吃完吧?比起自責,我更喜歡看您吃飯的樣子唷。」

  說完,春見笑了,毫無隱瞞的那一種。

 

  她點了點頭,走回自己的座位上,覺得今天的春見中尉果然有哪邊不太一樣。
  然後上野少佐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,不過她覺得現在好像還不能說。

 

  『我也喜歡吃你煮的飯。』

 

  這種雙方想法不謀而合的感覺,讓她十分窩心。
  而叫做林檎的少女,此時還不知道,那就是耽溺於戀情的徵兆。

❀ 注一 江戶人是五月鯉:這邊提到的是,日本人對於江戶(大約東京一帶)住民的傳統印象,相關概念是以德川幕府時代的江戶為起源。

             一般研究者對於江戶人的性格認知是:重視排場、愛好虛榮、喜歡湊熱鬧、豪爽、出手大方,容易惹是生非,動不動就和人幹架。

             除此之外,還有一種巧妙的譬喻,「江戸っ子は五月の鯉の吹き流し。」

             用嘴巴大、肚子裡遇留空間方便風流通過的鯉魚旗,來譬喻江戶人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豪邁性格。

​             設定上,林檎的祖先在幕府時代就已經從最上將軍家分支出來,領了上野這個苗字而移居到江戶。

             因為已經居住超過三代,符合江戶人的定義,所以林檎在自我認知上,會以江戶人自居。

             相較於出身京都、性格委婉的河蘇,兩個人在外顯行為上,會有很多抵觸的地方。

             所以常常出現痴話喧嘩的場面,我認為這就是他們相處時有趣的點。

❀ 注二 蒲鉾(かまぼこ):魚板。

              作者覺得在一堆好吃的菜裡面,突然冒出魚板這兩個字好像有礙觀瞻。所以用了原文。(好喔)


❀ 注三 平民苗字必稱義務令:日本在1875年頒發苗字必稱令之前,只有占人口極少數的貴族、武士才有姓氏。

               絕大多數人(95%以上)是沒有姓的。

 

               1870年(明治3年),為了徵兵、徵稅、製作戶籍等的需要,明治天皇頒布了《平民苗字許可令》,

               容許所有日本人擁有姓氏。但已習慣有名無姓的日本平民超級無感,所以創立姓氏的工作推行緩慢。

 

               因此,於1875年(明治8年)明治天皇又頒布了《平民苗字必稱義務令》,規定所有日本人必須使用姓氏。

               隨著日本的姓氏數量極速增長,1898年,政府制定了戶籍法,每戶的姓這才固定下來,不得任意更改。

❀ 注四 赤短(あかよろし):紅色有寫字的短籤,是花札眾多圖案中的一種。

首發於2018.08.25 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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