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p of page

【前言】

 

  ❀ 春見老師真的遲到很久(其實遲到的是作者)。

  ❀ 避免大家忘記,放一下前篇連結

 

  ❀ 先悶黑苦,後傻白甜,一貫風格。

【正文】

 

 

  雖然七年來夢到這一幕的頻率已多不勝數,但回想至此,仍讓春見感到驚疚交加。

  為了避免發出聲響而引來上野關切,他反射性地扣緊牙關。

 

  當年春見即將離職,而白川雅雪替他安排的、進入厄除機關的程序也大致底定。顧慮到雙方身分懸殊,從軍一事又是為了協助雅雪振興白川家而為,前程渺茫,尚不知何時有成,他便不願回應坂本的感情,以免蹉跎對方大好青春。

 

  於是在離校前夕,便將對方視為信物而轉贈的那枚懷錶交由其餘學生,輾轉退還。

 

  然而坂本雖身弱多病,個性卻格外執拗。

  儘管收回信物,卻請受託者返告春見:希望他能於當日深夜十點整前往聖瑪利亞女子學院西棟的地下室,不見不散。

 

  春見本不打算前往,直至十點前後,他收拾完個人物品,正要從保健室離開時,步至走廊盡頭,赫然發現通往西棟地下室的樓梯傳來光亮。心知坂本正等候著他,然而時間已晚,要是她再不回寢,恐怕會被舍監關切。所以春見才動身前往地下室,企圖勸退坂本。

 

  但拾階而下之際,他便驚覺階上佈滿來路不明的血印。

  從形狀看來,應是皮鞋或長靴所踩下的印子,而按照足跡大小與鞋跟形狀,絕非校內女學生或教職員所留下。

  意識到情況不對,春見立刻奪門而入,然而坂本已遇害多時。

  別說撞見行兇者了,就連與之擦肩而過、正面緝凶的機會也沒有。


 

  隨後,春見雖通報警方,然而在沒有加入十紋的情況下,自然無法獲得及時線索。

  且因入校者多半出身優渥,為了壓低風聲、遏止謠言,命案現場難免遭校方封鎖。

 

  以當年身分,春見完全不得其門而入。

  雖透過白川家之助,得以隨雅澄共赴現場,假禊祓之名行調查之實,然而那也是案發一週後的事了。證物均被帶離,現場也已清理乾淨,兩人幾乎無功而返。

 

  現世的證據無從蒐羅,只好寄託希望在雅澄身上。若召出坂本之靈,靈體必不如亡軀殘破,那麼,或許還有發動能見的機會--這是春見本來的打算。


 

  然而依雅澄所言,坂本之靈並不在現場。


 

  「自風中流瀉靈動,足以確認亡者仍在校內徘徊……但,祂似不願現身。」

 

  「原因不得而知,然其靈動之澄澈--逢此大劫,此子心中竟未懷恨,仍自守完節、不循私情而自甘墮落,實屬可貴。洽如卿所言,此子秉性良善。」

 

  「既無害人之意,吾便不應強行淨化、驅逐。再者,卿應不願亡者之靈就此雲散。然,縱召之,形貌不免受卿所睹之死狀左右。」

 

  「恕吾直言,若卿仍心存歉疚,當日所見之景亦未能忘懷,則卿心中之死者形貌,必囿於該時慘狀。」

 

  「意即,無從見此子全貌。而所見形貌既雙眼均失,『能見』遂無用武之地。」

 

  「如何克此難關,望卿詳加思量。吾雖知懲治、淨化惡靈之法,與引導信虔志篤者化險為夷之術,然卿身所具,乃天邪鬼一族血筋。往昔,天探每違逆天神,自墮所持國津神之格,遂使後代子息均為天界之敵。是以,天邪鬼一族遂不受天照之助,爾之族人亦對諸神嗤之以鼻,更妄論奉之、信之。」

 

  「吾自幼所習者,乃白川伯王一流,素為天照大神所庇。換言之,吾所學所施,均立基於對天照之虔念,故愛莫能助。需如舍弟者,因自信過剩,未將天上地下八百萬諸神置於眼內,故催動式術之際,非出自虔念而直引諸神之力,乃『借而使之』--若非以此法施術,術效於卿亦是徒勞,更妄論助卿心淨。」

 

  --簡而言之,亡者蓄意迴避、春見尷尬的血統,加諸此事所留下陰霾,種種限制均使雅澄無法予以協助。

  而僅存的一絲線索,也就斷於此處。

 


 

❀           ❀           ❀


 

  稍憶前塵,多年來深藏春見心中舊創遂一觸即發。

  如排山倒海、驚濤裂岸,濃稠又負面的情緒洶湧襲來,立時將春見覆沒。

 

  意識到因自身不積極的處事態度及怯於回應他人情感的性格,間接致使坂本慘死;再回想那兩漥幽黑血洞近在眼前的畫面,他雖極力維持鎮定、緊咬牙關,栗梅色瞳仁卻不受控制地急遽收縮。

 

  而,本已鬆開的手,又再度緊掣被單。


 

  等待回應卻始終無果的上野驚覺狀況不對,連忙出聲疾呼:「春見?喂、春見!」

  聽到呼喚,春見這才將神識拉回現實,「……失禮了,剛才、稍微恍神了一下。」

 

  對於這明顯敷衍的解釋,上野感到有些不快,她撇了撇嘴,「需要拿面鏡子給你,讓你知道你現在的表情根本沒辦法用這說詞帶過嗎?」

  知道繼續採取迂迴也無濟於事,春見只好坦白,「……抱歉。只是當時的場面實在有些驚悚,所以回想時覺得不太舒服呢。」

  上野這才察覺她開了一個多麼爛的話端。

  『……真不該逼他回答。那時他還不是厄除,應該沒見過命案現場。第一次踏入這種地方就看見認識的人慘死,怎麼可能說忘就忘?』


 

  這麼一想,她便隱約猜得春見時常睡不安穩的原因。儘管上野並不具備『能見』這項異才,無法藉由凝視春見雙眼而得知當年他目睹的駭人慘狀,但按照她對眼前人的認知,能讓春見迄今回想仍感到害怕,甚至時時做惡夢的場面,絕對非同小可。

  那種場合,就算換作軍校出身、身經百戰的上野親臨現場,也難免殘留幾分不快於心。

  然而春見竟然為了替她解除可能存有的疑惑,便主動告知這些絕對稱不上愉快的往事。

 

  這份誠意令她既惑又驚。

 

  『平常的春見應該會迴避吧?對這種難受的事--嗯,不過,他這麼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。先安撫他,等他平復後要是還想說,自然會說。』

 

  主意既定,上野便出聲詢問對方狀況,「還好吧?」

  「沒事唷,託少佐的福。」春見還是笑,不過神態已較前次來得自然,「還好您及時出聲,不然,這裡恐怕會想起更多討厭的回憶呢。」

 

  「……什麼託我的福啊,都是因為我問了不該問的事,才害你想起那些討厭的場面吧?」說到這裡,她伸出右手,將春見那正緊握的指掌輕撥開來,左手則反探入懷,抽出摺得方正的蒸栗色手帕,蜻蜓點水地,輕拭春見那已略微舒展的指掌,與沁在額面的冷汗。

 

  「吶、手又握得這麼緊,冷汗也冒出來了。要是傷口裂開,汗滲進去會很痛的。」上野平日嚴肅的面容,在作業途中竟趨於柔和,甚至帶了幾分無奈,「像這種負面的事,不現在講也行。看是要用寫的,或者改天說都好,為什麼要勉強自己?」

 

  沒有閃避,春見靜坐著,任憑對方悉心拭去面上冷汗,「重要的訊息我想親口告訴您,再說,這件事早晚要面對的。」

  上野不明所以,反手收帕之際,忍不住出聲詢問,「面對?」

  「假如這裡持續與少佐維持友善互動,按照您對下屬的關切程度,遲早會察覺咲遲的存在吧。您若有心,要查出這邊的經歷簡直易如反掌。而明查暗訪後,按照這些破碎的線索與單方面的解讀,您究竟會把相關人事物想像成什麼模樣、呢?」

 

  說到這,春見嘆了口氣,「並非質疑您的判斷力,但這算是,為了避免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,因此主動進行的輸誠呢。希望您讓我說完。」

 

  姑且不論牽涉到命案的過往到底算不算單純,光就春見對上野行徑的揣測方向,就足以使她出聲抗議,「慢著!這個部分我很有意見喔,為什麼要把我講得像是變態還是跟蹤狂啊?雖然我也不是沒有調查過你的事,但還不至於連沒加入十紋前的過去都翻出來啊!」

 

  『少佐、啊……這麼坦率承認犯下的罪行,還真是讓人困擾呢。您究竟有多麼在意這裡呢?』

  春見壓下將心中所思脫口而出的衝動,抓住上野語間破綻,似笑非笑地反詰,「喔呀、所以您並不否認知情後會胡思亂想的可能性嗎?」

  「喂!你現在是仗著我不會揍病人,所以就開始挖苦我了嗎?」

  「學會用問句反擊了呢,真不愧是少佐。」

  「哼、開始說笑了,看來沒什麼大礙。既然你都說了,這是為了維持友善互動而進行的輸誠,那我也不客氣了。」

  抱臂瞪視眼前人,上野直接切入她想得知的重點,「這案件偵破了嗎?」

  「沒有。由於案發當時沒有目擊者,現場留下的線索又不多,因此,到現在都還沒找到真兇。我成為厄除後,雖然一直想偵破這起案件,卻始終沒有成果。」

  「欸?」上野張嘴驚呼,隨後忍不住又問,「坂本過世已經多久了?」

  「嗯--大約七還八年?那之後我就加入十紋了,所以應該是七年左右呢。」

  「七年?!」

  「是的,請問怎麼了嗎?」

  「按照春見的能耐,花了這麼久時間卻還沒偵破案件,有點奇怪啊?」

 

  「就當作是對這裡能力的認可,我確實收下您的讚美了。」彷彿是認為這評價謬讚了,春見苦笑以應,「不瞞您說,我曾採取各種方式追蹤真兇,但他總能在形跡敗露後逃避追擊。七年來,他逃了無數次,我猜真兇背後可能有官方勢力或掌權人士給予支援,甚至懷疑對方並不只犯下一起案件。」

 

  聽到這裡,一向忠於天皇、信任政府如上野,不免出聲質疑,「這麼猜測的依據是?」

 

  按照春見的個性,如果沒有相關數據與證據,這種懷疑執政者與相關權貴的論調是不可能脫口而出。

  然而若真如春見所推論,那麼這事背後所牽涉到的規模之宏偉,大概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設想的。

  『也難怪春見先前絕口不提。既然牽扯甚遠,也難保這件事和上野家毫無關聯。無論是直接還是間接有關,只要我察覺到端倪,就很有可能會追問;就算問了,也未必幫得上忙。要是追問後,察覺彼此立場是對立的,反而徒增尷尬。』想到這裡,她忍不住看向春見身後壁面。前些日子才剛經油漆粉刷不久的牆面格外蒼白,與上野的臉色一致。

  春見早就設想過,上野不可能只憑一段簡單的推論便輕信,因此他伸手將床頭櫃第三層抽屜拉開,裡頭放了他事先備妥的一枚白椽色紙盒。取盒、掀蓋,他從中抽取數疊卷宗,並將其中紀錄案情的文件與念写真(❀ 注一)於被面橫向攤放,逐一展示開來。

 

  「和咲遲相似的受害者有數名,但,除了多為少女、均受凌遲、雙眼全被剜出,似乎找不出更多關聯。而死者即便不是少女,也是外表看上去纖細的少年。」展示同時,他不忘彙報先前已歸納出的案件共通點。

 

  上野隨意挑了其中幾份來看,當念写真上種種怵目驚心的畫面入目時,那雙長眉忍不住皺起。

  儘管念写繪製出的命案現場是如此令腸胃不適,但從事厄除一職的經驗,使她能壓下臟器翻攪的欲嘔感,甚至迅速找出不對勁之處,「……我了解這案件為什麼會拖那麼久了。因為這些被害者的雙眼並不完整,你無法使用『能見』。」

  「難道是衝著你來的嗎?對方知道春見的血統和具備的能力,避免被你看到長相,才挖出受害者雙眼?」

 

  「我也曾朝這方向思考,但實在說不過去呢。除了咲遲,多數受害者我都不認識。只有一、兩人,是我陪同雪--也就是白川,到府上進行禊祓的那名六生--前往社交場合時,曾打過照面、大概記得樣貌和姓名的華族千金或少爺。」

 

  「那就說不通了。但這樣更不知道挖出雙眼的動機是什麼……戀物癖?收藏用?嗯……失禮了,我問個直接的問題吧:受害者中,有被迫性侵的跡象嗎?」

 

  「您再往後頭翻翻吧,看過所有的念写真後,應該就不會這麼問了呢。」春見臉上的表情雖十分平靜,卻又帶了點無奈。

  上野依照對方的提示,又取過幾份卷宗,待快速翻閱其中附帶的念写真後,她立刻明白春見所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了。

  「……幾乎每個都不成人形,難以辨認這些散落在地上的肉塊,曾屬於人體的哪個部位。這樣一來,要檢驗特定位置的傷勢也有難度。」

  「是的。別說驗傷了,就連將屍塊拼湊成完整的人體結構都有困難。雖然部分受害者的眼球仍遺留在現場,但形狀不完整,也不乏連同腦門一並砸碎的情況。因此我想,犯案動機恐怕也不是基於戀物癖,若從特殊收藏家這方向進行調查,想必無法獲得有用的情報。」

  說到這邊,春見覺得嘴有些乾,於是拿起床頭水壺,斟滿兩杯水,一杯遞給上野,一杯則自取。

  喝了一口後,他才又接續先前話端,「根據我調查的結果,那個圈子的名家偏好收集異邦人的有色瞳仁。然而被害者全是日本人,家族也沒有與異族通婚的紀錄。所以,犯案動機也不可能是為了獵取目標物再改賣呢。」

 

  「……完全沒有頭緒。」上野以虎口轉動水杯,這無意識的動作,正反映她尋思無方的內心狀態,而那一向斜飛入鬢的長眉,也不禁微微下滑,「既然線索這麼少,你又是怎麼推敲出真兇可能和官方勢力有關?」

 

  「我明查暗訪過,扣除最初遇害的咲遲,其餘受害者,多半來自思想較保守的華族或士族(❀ 注二)。也就是,不願應和天皇推行西化政策的守舊派。這些人之中,有不少是戊辰戰爭的戰敗方,日後天皇邀請他們派遣子女參與駐外使節團時,還頗有微詞呢。」

 

  「意思是,也許坂本只是湊巧被誤殺的受害者?或者最初殺害她的兇手只是隨機犯案,落網後卻被有心人士吸收,淪為他們剷除、警惕反對勢力的殺手?」

 

  「只要獲得詳盡的情報,您在演繹與歸納方面的才華還真是出眾呢。」

  雖然這種能力曾一度成為春見加以利用、操縱的盲點,但眼前既派上用場,他自是予以讚美。

  「並不排除有那種可能。雖說,我認為若要撲滅守舊派的氣焰,挑少爺們攻擊會收到更豐碩的成果。但僅僅是威嚇的話,只對不妨害家業傳承的千金出手,也是較點到為止的作法。要是鬧到絶家(❀ 注三)的地步,事情恐怕會更難收尾,不是嗎?」

  「……真是,讓人不愉快的結論。」

  「很抱歉,讓您為了這邊的私事而感到不快。」

  「不,是我自己要問的,何況這種情形我也不至於無法想像。要不是家督全力支持天皇推動西化,說不定我也會成為受害者。我覺得自己很幸運,但對照她們的不幸,似乎又沒什麼好慶幸了。雖然對這些成為政治犧牲品的女性感到同情,但作為既得利益者,在這時表示哀悼好像又流於傲慢。」

 

  春見點頭,「見到他人的不幸,能發自內心地同理並感到難受,這就是最真誠的哀悼了呢。我認為有這樣的心意是最難能可貴的,無關立場與身分。」

 

  他會這麼說,當然是因為調查過眼前人底細的,從來就不只上野。

  基於幫助白川的立場,在成為十紋之後,春見若有幸認識權貴達官,對於任何接觸到的、看似有機會能進一步深交的對象,都會私下進行縝密調查,稍加過濾,再伺機與之親附。

  上野林檎自然也不例外。

  當年,春見將上野救回機關後,對於她雖身負重傷,卻堅持不肯讓機關通報家人的態度感到費解。出於好奇,春見便暗中展開調查。

  首先,假探病之便,在對方重創期間予以親切問候與實質關懷,這樣一來,正堅持瞞著家人且處於自我孤立狀態的上野,自然將春見視為浮木;其次,於探病時,他多少會與上野的部屬、友人接觸,依照他的口才,要讓這些人對春見留下好印象並不難;再來,就是時間的問題了。

 

  來自上野本人的口述,加之與其部屬閒聊時,藉由話術蓄意誘答而得知的情報,這些加總起來,即便春見不調動機關資料(事實上,依他那時的職權也無法調動),也能知道上野家與天皇關係密切、全力支持西化,甚至曾派前任跡目共赴使節團的資訊。

  扣除這些,春見也曾聽同僚提及:家督一度將愛女送至女子英語學校,並聘請已有渡洋經驗的女性,為之傳授異國禮儀,似乎有意將林檎培養為第二批使節團的成員。要不是上野家原先跡目.上野臨虎不幸過世,林檎根本不會加入十紋。恐怕會按照父意,耗費數年時間,將語言、禮儀相關課程修習完畢,學成後便遠赴歐洲,身穿蕾絲洋服、操著一口流利外語,出席各式社交場合,與他國政要及其家室共享午茶。

 

  在全面支持西化政策、深受天皇信賴,且物質條件優渥的家庭中成長,即便以此自矜、自傲,似乎也無可厚非。

  但上野不只沒養出乖張的優越感,甚至還對遇害的、與自家政治立場衝突的守舊派華族後裔心生同理,實屬難得。

 

  --雖說,這大概也和上野不再朝外交與政治圈邁進,轉而繼承家業,往軍界發展有關。

  脫離政權風暴核心,使她能以較客觀、厚道的立場看待這些現象。

  這讓春見略感可惜,按照他個人的喜好來說,若上野真成為交際花,無論是視覺上的美觀程度,還是與之拌嘴時的樂趣,想必都大幅提升;但若非家中頓失支柱,使她必須扛下跡目這重擔,原先的上野,根本不是春見能輕易接近的對象。

  這也是一種緣分吧?

  雖然是建立在對方的不幸之上,但春見卻不禁感謝造化如此弄人。

 

  儘管想了一堆自私又失禮的事,春見卻不動聲色地依循原先話端,柔聲回應上野,「您擁有十分善良的內心,請不要否定這樣的自己。」

  「要說善良的話,像春見這樣,把不是自己引發的狀況當成責任扛起來,甚至長達七年都沒有放棄找出真相,那也是一種善良吧?」

  聽到這正直的回應,再比對剛才盤據他腦海裡的想法,春見不免產生相形見絀的感慨。

  良心不安使然,他神情複雜地反問上野,「喔呀?即便時常被這邊戲弄,您還是不吝於給予正向評價嗎?」

 

  「只是說出真實的想法而已。」上野不甚自在地噘嘴,「我當然也知道春見不會一直都是個好人,你有你的缺點,例如說……懶惰、愛捉弄人、很難為了別人的一兩句話,就輕易改變你做事的節奏和態度。但這和你本質善不善良,是沒有直接關聯的。」

 

  她放下水杯,歪了歪頭,思考要如何舉證,「像是剛才,你為了安慰我才說的那句話,其實也可以不用講,但你說了;還有坂本的事,你可以選擇不告訴我,但仍然講了。之所以做這些,不就是為了讓我覺得好過一點、沒有被當成不重要的外人嗎?既然你可以為了這樣的動機開口,那我當然也可以。」

  「確實是、那樣呢。」用意全被說中,春見也就不加以反駁,僅點頭附和。

 

  上野看向春見,確認他想表達的與她初步的判斷沒有落差,這才放心地繼續說下去,「我希望春見對我說完這些以後,能夠感受到你的決定是可以被理解的,你的難過也是能被同理的,你在乎的事情有人覺得重要。我希望你能好過一點,不管是對於坂本的死,還是對於自己選擇說出這件事。我不想讓說出一切的春見覺得自己找錯人,所以,只要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,你就儘管開口。」

 

  「感謝您的用心,但我並不是為了麻煩您才--」

  「就算是,我也不介意。

 

  「我就是對那個兇手逍遙法外感到不滿。還有,憑什麼讓沒做錯事的春見承受他一時興起而導致的後果?甚至承受了七年。」說到這裡,她不耐煩地皺眉,「我說要插手就是要插手。按照你現在的職權,能調閱的檔案應該有限吧?身為佐官,又是上野家的跡目,無論是權限還是人脈,我都可以提供協助。」

  看到上野為了事不關己的案件如此激昂,春見益發肯定他的判斷無誤--她果然能理解他的狀況--但多少對這急於介入的反應感到不妥,因此出言相勸。

  「少佐,我接下來說的話,並不是為了拒絕您的善意,只是想提醒您:您或許出於同理心與正義感,無法坐視帝都有殺人慣犯潛藏,但您還有很多正事等著處理。客觀來說,並沒有太多時間協助我調查。」

  上野本就皺起的眉頭,這時又擰得更緊了,「我知道啊。可是,這件事對春見來說很重要吧?」

  被這麼一問,春見先是沉默片刻,隨後便長嘆反詰,「您為什麼總能在線索稀少的情況下,敏銳地察覺出沒被細說的部分,甚至直指核心呢?」

  「呃、這個問題需要我詳細解釋嗎?雖然我也回答不上,但大概就是……直覺?下意識回應?」

  「請不必為此煩惱,剛才只是這裡的自言自語罷了。不過,您願意告知的話,這裡會好好聽完的。」

 

  「……我只是、結合對你這個人的認知和觀察,稍作推想而已。」伸指搔臉,上野稍微思考了一下應該怎麼表達,才不會過度逾越分際。

 

  以她的立場來說,當然是不希望春見再度出現先前追問升遷意願時,那種冷漠又尖銳的反應

  但按照今晚深談的狀況來看,春見的態度是相對開放的,所以,照她想的直接表達出來應該就沒有問題了……吧?

 

  「這樣說好了?我覺得,春見雖然對大多數的女性體貼,但並不濫情,也不會給自己添沒必要的麻煩。能讓你持續追緝這犯人長達七年,除了身為厄除的職責之外,我想更多是出於對受害者的感情?或許這推論有點自以為是,但我想不到別的原因了。如果讓你覺得我擅自臆測你的私交情況,或者言過其實,我感到很抱歉。不過,我所認識的春見,是不會對不重要的人多費心力的,所以我才朝這方面想。」

 

  聽完後,春見苦笑,「我沒有任何要反駁的地方,事實上您也說中了九成。但我得說,自己和咲遲從未跨越師生之間應有的界線。如果問我為什麼願意為她做到這種地步,我想是因為當年自己還不夠成熟,許多事情都沒能及時表態,才間接導致她慘死。對這孩子我實在有太多遺憾,追討真兇是我唯一能採取的彌補措施。」

 

  上野點頭,伸出雙手、握緊春見的,「我能理解。」

 

  「喔呀?」

 

  「換成是我,見到後輩的死狀也會產生差不多的心情,甚至在往後的幾年內都不免想起這件事,然後忍不住思考:當初要是多注意一點,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?所以我明白春見為什麼沒辦法置身事外。就像是……當年讓我們認識的那個情況,到現在都還讓我感到自責。」

 

  上野說的,是她剛從軍校畢業的慘烈初陣。

  當年因行政程序出錯,機關分配了不符新兵戰鬥水平的任務給上野小隊,導致任務失敗,全隊只剩隊長與傳令兵生還。

 

  「那並不是您一個人的責任。機關給予的訊息不正確,派遣經驗不足的在校生前往危險區域執行任務,進而使全隊--」

  說到這裡,春見察覺上野神情黯然,於是適時停嘴,沒將『陣亡』兩字說出口,改而委婉帶過,「陷入危機之中。」

 

  他梅栗色的瞳仁閃過幾分不自在,平時如蠶首般溫臥不動的眉頭,也於此時微微皺起,「嚴格說來,負責分發任務的單位得負最大責任呢。」

 

  「很多人都這麼說,不過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。其實,在拿到資料的當下,我就知道目標對象十分難纏。卻因為那是我的初陣,我想要有過人表現,所以就擅作主張,沒有再度向上級確認任務目標,也沒有帶上六生,就這麼出發了。」

  回想學弟妹為了讓她成功脫逃,逐一脫隊、斷後,卻還是被身著十紋制服的怪異以奇襲之姿搶得先機,甚至遭截肢凌遲的慘狀,上野便忍不住皺眉。

  雖然不知那名攻擊隊伍的怪異是否早料準厄除將至,才特地弄來十紋制服,但這障眼法意外奏效,在祂尾隨小隊時成功起到掩護作用。不只令新兵們沒能及時察覺後頭跟著的必非同伴,也為上野小隊死傷慘重的敗陣揭開序幕。

 

  回想至此,上野咬緊了牙,「對我來說,在沒有親手剿滅當時襲擊學弟妹的怪異以前,那場仗都不算真正打完,我心裡的愧疚也不會消失。春見不也是這種心情嗎?對殺害坂本的兇手、對坂本的死,都一樣吧。」

 

  「……是的。」

 

  「所以說,我不認為你和坂本必須具備多親密的關係,才能讓你產生這種念頭。這道理我明白,就別擔心太多了。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,儘管和我說。就當成是……知道彼此為了差不多的信念而戰鬥,所以自發性地給予協助吧?」

 

  「謝謝。」

  「啊?」

 

  「不只願意聆聽這些與您無關的事情,還主動提供協助,甚至為了平息這邊的不安,您屢次無視彼此性別與軍階落差,執起這邊的手。」

 

  「沒、沒什麼啦,不是都說了嗎?這是被哥哥影響所產生的習慣。而且我也說了一大堆和你無關的事,光這點來說就互不相欠了。」被提醒雙方仍處於十指交握的情形,上野突然覺得有些尷尬,於是緩緩抽手,試圖轉移話題,「時間不早了,你該好好休息。充足的睡眠很重要,能幫助傷勢復原。」

 

  「是的。彼此都休息吧。」春見雖順著對方語意接腔,但動作卻沒有跟進。

  相反地,他以恰到好處的力道,將上野正悄然欲逃的指給扣實。

 

  「呃!」這舉動讓上野嚇了一跳,卻又礙於最初是她主動握住對方,於是似乎也無從責問。

  她帶著幾分怯意,視線循著那握住自己的指,再而沿臂至肩,依次抬升,終於正眼對上春見那似笑非笑的臉。

 

 

  「……那個,你該不會、打算,一直……這樣到睡醒吧?」

  而春見只是雲淡風輕地反問一句,「不可以嗎?是少佐自己說要陪我的唷?」

  「……唔。」

  至此,上野林檎又再度感受到春見總能挖好陷阱等她跳,而她也真會不自覺地跳進去,於是往往只能後知後覺,被動接受定局的事實。

 

  上野想了一陣,對手畢竟是春見,在她意識到自己入局以前,對方一定已設下各種天羅地網,豈容她輕易脫身?

  再者,就如同先前春見所言,這時即便倉皇而逃,出門時也不免驚動執勤中的醫護兵,若要解釋,一時之間還真想不到怎樣開脫。

 

 

  左思右想之下,她只能賭氣別過頭,鼓著臉補了一句,「隨你吧,雖然我不覺得這樣能有什麼幫助。」

  查覺到上野迫於無奈而放棄掙扎,為了將氣氛稍加轉換,春見便試著確立將人留於此處的必要性,「未必唷,說不定能幫助這裡不再做惡夢呢?」

 

  「說什麼啊,我又不是夢貘。是的話,一定會因為你這傢伙太常做惡夢,每天吃你的噩夢當消夜,不出一個月我就胖上十公斤!」

  「胖一點也不錯呢,以女性而言,您身上的脂肪實在偏少。」

  「只、只是看上去而已。我覺得自己其實……有點重……」

  「三年前的確是挺瘦的呀。至於現在的話……嗯,可能得再鑑定一次才知道呢?」說完,春見張開雙臂,儼然一副歡迎對方投懷秤重的姿態。

  「肩膀受傷的人還談什麼鑑定!不要廢話了,快點睡!」

  「嗯--所以,等肩傷好了就能進行鑑定嗎?」

  「外面就有體重計!不需要等你傷好!」

  「那麼,等天亮以後要直接進行測量嗎?這裡可以幫忙看指針唷。」

 

  「嘖。」聽到這裡,上野本就不多的耐性已消耗在即,於是在忍無可忍之下,她竟罕見地反唇相譏,「真不愧是春見輔導長,要是換成其他人,受了這麼重的傷,一定沒辦法在夜深人靜時還纏著上級拌嘴吧。當初應該建議棹花小姐刺穿舌頭而不是肩頭,這樣你就會更像個普通的傷患,安靜地躺平休養了。」

 

  但想當然耳,春見不可能因此住口,更不會因此惱羞,「您還真愛說笑呢,那是不可能的呀,畢竟這裡並不是用舌頭擋下攻勢唷。不過您說得對,時間已經不早,的確該休息了呢。」

 

  宛如面對來勢洶洶的利劍,僅以扇柄旁敲刃面,借力使力,便足以化險為夷;同理,儘管上野發動攻勢,只要春見順著她的語意將話鋒調轉,這尖銳的指控自然不往心裡去。

 

  深知佔不了上風,繼續攻擊也只是徒勞,上野搖搖頭,決定放棄追擊,「……認真和你討論這種問題是我不好。我要睡了,晚安。」

 

  「好的,晚安唷。」

  在經歷長談且暢所欲言之後,因噩夢而被迫中止睡眠的春見,此時毫無懸念地,乘著濃厚倦意安然入眠。

  聽見那沉穩又規律的呼吸聲,上野意識到:製造壓力的傢伙已經熟睡,短時間內不必再迎戰,戒心頓失,睏意也接踵而至。

  她花了一整天修改的報告書,好不容易才交遞成功,探病時又聆聽了亟需專注力與同理心的沉重話題,說實話,精神疲倦的程度也差不多到極限了。換作平日,這個時段她早已熄燈躺平。習性使然,她也無暇顧及身旁有人與否,於是便繼春見之後,緩緩踏入夢鄉。


 

  此時的她還不知道,因於心不忍所下的決定,以及受自尊心與惰性牽制而未能及時離開病房的舉動,將為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。


 

 

  

❀ 注一 念写真(ねんしゃしん):大正時代的照相機,還不像現在的一樣方便,可以用手拿、想拍什麼角度就拍什麼角度。

                   需要用腳架架好,使用鎂光燈照亮周遭環境,才能拍出可以顯影的照片。

                 [以下訊息是我流設定,若與其他玩家世界觀衝突請視作平行世界,無視之]

                   文中少佐看到的這種照片,當然不是透過當時的照相技術所取得,

                   而是由六生使用靈力,將所見畫面如實顯影於紙面的產物。

                   畫面精細程度,受出勤六生的觀察力、靈力強弱、控制靈力的靈巧程度所影響。

                   通常這項工作,會交由陰陽得業生以上水準的六生進行。

                   不過也有少數能力傑出的六生,尚在陰陽生階段就能繪製。

❀ 注二 士族(しぞく):1868年4月7日,明治天皇公布《五榜禁令》,改革身份制度,廢除四民制度。

             將過去的『公家』、『大名』等貴族改稱為『華族』,武士階級改為『士族』。

             1871年,日本取消舊身份制度,將國民分為四等--皇族、華族、士族、平民。

             華族成為僅次於皇族的貴族階層,享有許多政治、經濟特權;士族則僅次於華族之下,多為過去武士階級之後代,享有部分特權。


❀ 注三 絶家(ぜっけ):絕嗣、絕戶。指一個家族的後繼者、關係人皆逝世,香火無法延續。

首發於2016.09.15 ❀

bottom of page